安静下来时,见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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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天地间如一张吸了水的宣纸一样饱胀,设若拿笔管往雨中一点,会“啪”地一声,水墨交融,墨迹四散,天地再次汪成了海。眼前的瓦屋顶上,一道道小溪在流,流入檐下的荷花缸,泠泠之音恍似季节的韵律。如果你沉思,潺湲的小溪又流入了无尽的天之涯,一时水何澹澹,波涌声声。

雨声,流水声,杂沓的脚步声,睁眼闭眼间,都带有醉醒后的空茫感。不经意间,或凝视某一事物,脑海里呈现的却是迥异于眼前事物时,一些个声音会清晰地响在耳畔,亦或是,响在迢远的画面里。

光阴的脚步松松紧紧,总会留下不同的声音,鸡的一声啼鸣,或许是柴垛拌了翅膀,待它飞落后,柴禾重新闭合了空间,极轻微的几声碰撞,显得分外幽寂,整个世界都喧闹着,只有这个角落安静地响了一声。或者,这里响了一声,整个世界安静着。攀在柴垛上的喇叭花,紫花青藤,说不出的仓惶与妖魅,柴禾一错位,细长的藤崩断了,那声音带了清脆与韧性,悦耳得让人心疼。

庸常的事,平常不过的细细碎碎,以前被忽略的寻常声音,都好像被重新定义,在某一个瞬间,令自己感动。依稀中,耳边一直有铃声在响,有时清楚,像响在近前,有时又朦胧如梦。那是清晨马脖子下的铃铛声,枣红马的脖子一耸一耸,马铃声便叮当响起,土路窄窄,庄稼上落了露水。于是,那个场景便复活了。那是夏天的一个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大地沉静,雾气在庄稼尖上袅着,远处的大气青中带白,一片绿色的味道。一个少年骑在马上,随手揪了一把庄稼的叶子,手上沾满露水,掌纹清清楚楚。那个少年就是我,骑着马走在村路上,走向一处牧马的地方,那铃声响了一路,叮当,叮当。铃铛是黄铜做的,中间的铃坠摆动灵活。或许,是走向村后的水井,少年就跳下了马,跳着水桶走在马前,铃声响在身后。

枣红马来我家一年多了,父亲说,马原来的主人是熟人,铃铛是白送的。铃铛很厚,像个反扣的小型钵盂,一条皮勒系在脖子下,马一走动便响起一串轻快的铃声。农耕机械还不普遍的时候,大型牲畜可是让人自豪的谈资呢,它被栓在大门前,绸缎般枣红的毛色令人炫目。那是一匹退役的老马,年轻时作为拉长途的脚力,它肯定走过很多地方,目睹过不同地方的风物,它的见识比村人更宽泛。年老的父亲驾驭着一匹老马,劳作在广袤的大地上,父亲看着老马努力地拉犁与耙地,盈盈的鼓励反照在马的瞳眸里。庄户人的手就是四季,手指一开一合间,日子流淌出了劳苦和欣慰。马蹄踏过杂草,摆动的铃声与温热的汗换来了学童的饭票和踏实的心。

这个画面很久远,也很钟情,哪个时代没有马铃声呢?我觉得,它独独滋养了我的性情,在喧嚣中为我开辟出一方自己的天地。看着马在啃草,我翻开书,跟自己说,马铃声响起的时候,世界就安静了。

光阴的流动波光闪闪,岁月里的声音充斥着每个细节,细节发生后,是安静的。安静是被时光沉淀后的精品,是呈给上天的供果,一切都是成熟状态,或成熟之后的状态。仿若秋后一粒种子掉到地上,种子安静了;鸟儿把它叼走,鸟儿安静了,大地也安静了。秋后,荷花枯了,一池塘的枯荷清瘦索然,干瘪的荷叶自断了筋脉,莲蓬皱缩,它得彻底枯透,不然荷梗吃不消,后来看到荷梗还硬挺,明白了,它已挺立了一生。一阵凉风掠过水面,枯荷晃了晃,微弱地发出咯吱儿声,很怀想的意味。枯荷遇风会咯吱儿咯吱儿地摇晃,好像人有意无意地点头摇头。枯荷遇风时都会这样,人们抬头低头时它会这样,暮鼓晨钟响起来时会这样,人事鼎革或改朝换代时也会这样。花开时很盛大,污泥里有胖藕,枯也有致。因而这个卑微的声音自律且执拗,外界的金戈铁马,悲欢聚散,有罪与无罪,奔放的或羞愧的,都没有湮灭这一声。安静的声音足够宏大。

总是怀想母亲在世的时光,她坐在暖阳里,手杖放在椅子边上,静静地端详树叶落下。那时候,她的思维已突破原有的维度,往她所信仰的时空寻找自己。这个画面作为背景,母亲的一生,年轻年老,悲伤喜乐,都在这一个图画里。后来,母亲就坐在祥光里了,高高在天的母亲,成了我的神祇,她还是那样的坐姿,安静地端详眼前的落叶。回到家,我坐在母亲的椅子上,想象着母亲的神态,却没有母亲的安详。相信了相由心生的说法,信仰的愿力,真的改变了人的神情。庄户人家的神龛供奉了天地一众神祇,受祷告的神灵分担了人世的愁苦,护佑人们无灾无病,梵音袅袅的村庙,成了村人诚心的归属地,他们把心愿留在那里,心便踏实了。母亲坚信神灵的威仪,对着龛里的神像真诚许愿,并虔心祝祷,神态安静庄严。

母亲的祷告声像秋水般澄澈,呈现一片安详的世态。我在母亲的祷告声里睡熟了,我常把自己淹没在那里。人的性情是易塑的,性情连着性灵,与神灵相连,就慢慢变得平和,继而向善,再则安静。安静的方向是向内的,如修养一样需要内视。修养是两种行为,修和养,内修和内养,它们也许不会让你改变什么,你的视界会宽很多,因之,你会看到阳光的层次。 黑格尔说的透彻,审美的感官需要文化修养,借助修养才能了解美,发现美。不由想,人的审美究竟有多少个层次呢?我一边向自己探问,一边倾听着世界内部的声音,一片明黄的光照在隔间的门框上。

是的,落雨声让我安静。久远的铃铛声让我安静。荷的花开叶衰让我安静。母亲的祷告声让我安静。安静下来时,我听到了世间最精微的声音。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有时候,我还听到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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