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叔叔才气不足却心比天高。”雯儿继续评说王安国,分明一脸不屑:“又想做官又怕人家说他是沾我爹的光才得以晋升,所以跟头倔驴一样处处跟我爹作对。好了,惹皇上不高兴了,不给他升职了,他就装作好像奸人当道让他怀才不遇的样子,天天在家里黑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谁都欠了他五百万缗钱。眼看着我爹和哥哥长袖善舞,大展政治报复,他是拍马也赶不上了,就成天窝在家里写字作画,有时还东施效颦地摇头晃脑地吟吟柳永的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呀呸,还冒充风流才子!”
她形容得生动俏皮,又配以颦眉挥手摇头舞袖等动作,一席话声情并茂,听得庞荻很想笑,好容易才忍住,对雯儿道:“你这也太过分了,他始终是长辈,我们是应该尊重他几分的。”
“是他为老不尊在先嘛。”雯儿撇撇嘴,却引出颊上一个小小梨涡,十分娇俏可爱。”如今他是削尖了脑袋想往风流才子里钻,可是也没几个人肯给他面子。嘿嘿,他还以为认识几个名妓就风流了,会写几个大字就才子了……哦,嫂嫂见过他写的字没有?”
庞荻微笑着摇摇头。
“他经常捧着古今中外名家名帖研究半天才动笔,一幅字还不是一天完成,今天憋一个明天憋两个的,最后写完了自己抱着不住欣赏,自以为得尽众名家精华,一个人陶醉不已,却不知别人看了都掩嘴笑,说是四不像:丰腴跌宕不如苏轼,纵横拗崛不如黄庭坚,俊迈豪放不如米芾,端庄沉着却又不如蔡襄。”
在学艺方面,人若无己主见,一味盲从模仿别人风格,又欲一蹴而就包揽众家所长,的确容易迷途而不达,沦入四不象境地。庞荻心想王安国此人缺点正是自视过高,却不想往往会力有不逮,反引来众人轻视,沦为大家笑柄,于他也是一大悲剧。又问雯儿:“那他的画如何?”
“画更别提了。他初学傅文用画花竹翎毛,可人家那野稚鹌鹑能辩四时毛彩之精也是他学得会的么?后学李吉的黄氏院体画法,却又不肯老老实实地学,听说崔白、吴元瑜的写生画法时髦又不免跟风而随,结果可想而知。他还自觉擅长画山水画,可拿他的山水跟驸马都尉王诜王晋卿的一比……我若是他定有自知之明,干脆把画一揉低下身来给人家驸马擦鞋算了。”
在京师画家中舒国长公主的丈夫驸马都尉王诜最擅山水画,庞荻是知道的,但可惜一直没见过他的画作,便问道:“我们府中可藏有王都尉的真迹?”
雯儿想想,笑说:“我没见过,应该没有。王诜跟苏轼黄庭坚比较亲近,跟我爹他们就疏远多了。呵呵,虽然没见过但我也知道叔叔的画肯定是及不上人家的。”这时雯儿忽然发现庞荻房中多了幅赏梅仕女图,立即大感兴趣,疾步过去细看,再笑问嫂子:“这定是哥哥为你画的吧?”
那正是王雱早前为庞荻画的写意美人赏梅图。庞荻脸微红,道:“他胡乱画的,自是难登大雅之堂。”
雯儿故意左右踱步作品评状,再道:“设色、画法和构图都有值得商榷之处,但重在借情写意,也算难得,比安国叔叔的画好多了。”
庞荻暗想你一小女孩,却也懂得借情写意,真是人小鬼大。又忆起公公王安石曾在游西太一宫时在壁上题诗,有“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之句,后被苏轼看见,叹其色彩绚丽,意境空灵,谓安石“此老野狐精也”。而今观王雱才思颖慧颖行事邪异,雯儿更是机灵巧捷非寻常人家女儿可比,自己嫁入王家日日与这几人相处,无异落入野狐精窟中。想至这里,不禁莞尔,却没听见雯儿刚才已连呼自己数声。
直到雯儿走到她身边拉拉她衣袖,才回过神来,问何事。
雯儿狡黠地飞眼笑她,说:“我知道,我一提哥哥你就又开始想他了。”
“啐,他有什么好想的?刚才是想起别的事。”虽是一向亲近的小姑开玩笑,庞荻也颇感难为情,忙掩饰着说道:“我是想本朝花竹翎毛、山水风景的画作画家辈出,多有胜于前朝者,而仕女画则较式微。本朝仕女图多重写意求韵,表现清瘦飘逸之感,但我自己却更欣赏唐朝张萱周昉那种富丽精艳、曼妙而有韵律感的仕女画风。我娘家藏有《虢国夫人遊春图》、《捣练图》和《簪花仕女图》的摹本,可惜始终无缘得见真迹。”
雯儿奇道:“嫂嫂你如此清秀苗条,怎会喜欢画得那么丰肥的唐朝仕女图?”
庞荻道:“女子体态丰腴而有韵也是种美。而且这与我自己本身体形无关。我喜欢的也不仅是他们的画法,还有他们画中表现出的女子的典雅的生活与闲适的心态,和她们所穿隐露肌肤的薄纱低胸衣裳所透露出来的讯号:她们生活在一个相当自由与宽容的环境内,这在本朝是不可想象的。”
“哈哈,这都是程颢那种假道学夫子们害的!”只听窗外朗声一笑,王雱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原来他已从宫中回来,走到房前听妻子与妹妹在聊天便停下来听她们谈话内容,听到这里忍不住要插嘴了才肯现身。
他一面摘官帽、脱穿在官服外面挡风尘的黑色凉衫,一面继续说:“唐朝国力强盛,政策也开明、开放,人民生活富足,以丰肥为美。唐朝的女子在生活中也有着空前绝后的自由,可以时时抛头露面,像男人一样到市内郊外游玩。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丽人多,到了春日,踏青游春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而且通常会着男子的幞头袍衫,并不用遮蔽脸面的幂罱面幕。”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初见庞荻时她便戴了个遮蔽脸面的帽子,后不慎遗落两人才相识,于是别有深意地看看妻子,两人会心一笑。然后接着道:“那时女子甚至还可以自己选择夫婿,如果婚后不喜欢丈夫还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和改嫁。但到了本朝,国力大不如唐,君臣日日受内忧外患所困,那些道学夫子见无力在外强国破敌,就把整人的心思用在了家中妇女身上,要求她们笑不露齿、站不依门、行不露面,衣着定要严实保守不露肌肤,更强调三贞九烈,要人家手臂被人摸了都要砍下来,实是毁人之极。阿荻,那程颢你可记得?就是当初来我家与爹商议国事,我故意披头散发去见的那个。他就是一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道学夫子,我最是厌恶,那天真应暴揍他一顿。若不是有他们这样的人在,阿荻你说不定也可穿隐露肌肤的薄纱轻衣了。”这番话王雱主要是针对程颢而说的。其实北宋的贞洁观还不是很强,但首批站出来强调这点的人就以程颢为代表,经后来朱熹大力发展才成道德规范。王雱厌恶程颢的道学论调,更看不惯程颢在变法上左右摇摆的态度,所以一向鄙夷他,把他当道学夫子的靶子来攻击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
庞荻听他前面所讲大有道理,遂频频点头,却没想他最后一句竟转到她身上,好似前面所讲的全是为得出最后这一结论,还是当着妹妹的面,自然不免害羞,轻拍打他一下,道:“好没正经!”又暗想照他所讲历代仕女图画风倒是跟国力有关,唐强盛,所以画得丰腴富丽,魏晋南北朝政权飘摇,所以清秀柔婉,而本朝仕女图更是偏于清瘦柔弱,却也跟当今国势相若。于是暗暗叹息。
一旁听王雱说话的雯儿忽然挑眉对哥哥道:“哥哥你跟那些道学夫子不一样,最是同情我们女子,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自由的哦?”
王雱立时便答:“那当然。”
“那么,”雯儿朝他凑过来仰首努力甜甜地笑:“今年宫中暴书的时候你带我们去看吧!”
王雱一惊:“那怎么可以!秘府暴书只有三馆学士以上的官员才可以入宫去看。”
秘府暴书?庞荻一听也是大感兴趣。宋朝宫廷历代皇帝广泛搜集各朝著名书画,藏于宫中秘阁之中,其中包含大量绝世珍品。东京汴梁地卑潮湿,所以每年五六月间宫廷所藏书画都会被拿出来晒一晒,去除湿气,称之为暴书,三馆学士以上官员或经特别批准的名士可以入宫一赏,渐成京城名士最为期盼的年度盛事。
“刚才还说欣赏人家唐朝女子自由游玩之风,怎么现在又变卦了?你不是跟我说过有些人带亲友进去也没人管吗?我和嫂嫂可以着男子的幞头袍衫女扮男装的,就说是你亲戚。”雯儿再转身对庞荻说:“嫂嫂,宫中藏有好多张萱周昉的仕女图的,肯定包括你最想看的《虢国夫人遊春图》、《捣练图》和《簪花仕女图》。晋代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你喜不喜欢?也藏在宫中。还有三国时吴人曹不兴的《玄女授黄帝兵符图》、唐朝阎立本的《老子西升图》、吴道子的《维摩像》等等,都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珍品呀!此外还有卫夫人、王羲之、钟繇、梁鹄、怀素等书法大家和当今名士的墨迹若干,我们一起跟哥哥去看吧!”说罢朝庞荻连使眼色,意欲请她与自己一起说服哥哥。
庞荻自然大为心动,看着王雱显然有恳求之色。
王雱不忍令妻子失望,更捱不住妹妹连番哀求激将,犹豫半天后最后终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