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一个故事,说酒讲故事。
二、白色的五粮液
去年春节,我们没回去。母亲说年前为父亲的事大家辛苦了,何况拖家带口路上不方便。二来她已无力操持一大家人的生活饮食。
我方才想起,每逢回家,父亲都会在厨房烧几道我们熟悉的拿手菜。后来实在没有余力,也要默默的到炉灶旁看一看,摸一摸,然后才慢慢的离开。这种多年味觉的情感依赖,早已成了我心念中那个家的习惯主体。
很快就到了父亲的第一个冥诞,我独自回家祭奠。
母亲一个人早早在门口等候,我搂着母亲的肩膀走进屋,家里的陈设一如从前,没什么变化。放下包,眼神不自主的看向客厅里侧,那间曾经父亲的书房兼卧室。我缓缓走进去,深色的窗帘关得严严实实,挂在墙上父亲的相框正对空荡荡的床,让屋内显得更加清冷与沉郁。
原先摞放书的桌子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供着一盏通电的莲花灯,闪着静谧紫莹的光缕。老头以前闲暇之余在那儿写写字,看看书,为此还撰写了回忆录和两本诗集供自己和我们看着玩。一旁的书架里,排放着他往日翻阅的古典名著与历史书籍,有几本还保留着夹着书签的原有模样。
我随意打开书柜下隔的门,一瓶红布套包裹的“五粮液”立在暗处,上面布了一层细灰。这是父亲生前留下的最后稀有之物。
自从生病后,每次回来,他都时刻惦记在吃饭时劝我喝上两口,自己则在一旁会意的看着。他时常像变戏法从里间什么地方搜罗出不同的酒,一边脸上露出少有自得的神情,好像他所有的乐趣就只等我回来享用那些“珍藏”。最后剩这瓶陈放多年的“五粮液”,说好等到临近的春节打开,结果——
我把酒瓶从柜子取出,装进手提布袋,等着明天一早大姐从家里过来相约去给父亲扫墓。
翌日清晨,一家人前往郊外公墓。因未到传统的祭祀日子,公墓大门前冷冷清清,来人廖廖无几。几处卖祭品的摊户生意清淡,见有人来显得格外热情。我们拣了香蜡纸烛,还有两束小团的白菊进入墓园。
沿着石阶上行,整片墓林空荡荡的凝着消沉而肃静的景象。一排排整齐新旧石碑渐次分布于交错的甬道两旁,沿着石梯从下往上走,不同命名与风格的墓区间隔开来,直至山顶。父亲的墓地在侧面半高处的“金桂园”,面朝远山的群岭与近处一家大型酒厂,这是他生前反复看了选定的,说价格不贵,位置还有些风水上的讲究(不知道是不是从此与酒相伴的缘故)。
大姐简单的清理着墓身四周的杂草碎叶,低头开始点烛,上香。稍事完毕,早已吃斋念佛多年的母亲退到身后开始诵经。我随即从袋子里抽出那瓶“五粮液”。
母亲原本是不赞成在墓前祭酒,她说怀疑我爸生前好这口才落下了病,佛家对酒也有禁戒,让父亲在那边好生了却凡俗,极善永乐才是正念。我和大姐一致劝慰母亲,让儿女给老爷子敬最后一次酒,以后都随她作主,母亲这才勉为同意。
我斟了三半杯,摆在碑前。酒的风姿在解禁后不受束缚的跃了出来,浓郁的酒香冲破灰沉的墓床,像一只悬空低旋的大鸟,舒展着丰满有力的羽翅。想起这瓶不再年轻的陈酿,在父亲生前数次的提议中,被我无意中保留下来,哪想却用于此时此景。
如果论酒好,从前“五粮液”在父亲心目中并不是最佳选择。抛开他个人喜好酱酒在主观上的论断不谈,而真正让他觉得是此酒的风格太过铺张与华美,口感上看似无可辩驳的完满,但实际又总觉得失了些什么……以往我对父亲在酒桌上的一概论调并不在意,也无法理解他感慨背后的意义所在。包括后来,我在另一城市工作安家,一年回来不了几次,但每天父子相聚,他少有过问我工作和生活上的事,唯一的兴趣就是满足的守着我酌上两口,好似他该聊的都聊了,什么都了然于心似的。
如今,斯人远去……
我端过杯吮了一口,酒的余尾过后,我试图找着唇齿间隐约的身影去领悟父亲曾经说的那些道理。我多希望只身陪在墓前纵情放饮,以舒解自己不擅于表达的性格所带来拘紧与愚钝。端着酒杯的我,杯影中呈现着已不再年轻的自己。和许多临近中年的境况一样,在过往的岁月里,我无数次逐流于命运的浮光,也试着慢慢理解个体的寻常遭遇,只是还没完全领教和学乖,那扇曾经关切的大门却永久的封闭。
酒液在单薄的纸杯中,透着静穆的苍白。它不甘的把我从思绪中拽回来,感受它此刻在桂花与松柏间热情的萦回,聚散。我把杯中酒倾倒在地上,重新续上放在碑前。大家起身告别。母亲叮嘱,不要往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