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张尘封了六年的地图。
如果你们质问我,一张地图为什么会说话?
那我可能反问你们。
为什么当我的前任主人,把我带到乌烟瘴气的酒吧里,那些短尾猴在我们面前跳起下流的舞蹈,嘴里还说着令镇上最无耻的恶棍都会脸红的俏皮话时。
你坐在那里悠闲地抽着雪茄,不出来质疑它们?
有时候我的前任主人,在昏暗的小巷中,与专门偷别人烟袋拿来倒卖的长臂猿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时。
从旁边走过的你们为什么视若无睹,不走过来质疑两句?
而现在,在贝罗的故事小仓库里,我们初次见面。
当我准备向你们打招呼,问你们旅途中是否需要暂且的休息,再顺便来一杯刚刚温好的牛奶时。
你们要用这么奇怪而惊悚的眼光看着我。
这公平吗?
不公平啊。
但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去了。
我都知道。
总而言之,我就是告诉你们:
我是一张尘封了六年、喜欢整天唠叨的地图。
(宝宝在此)
2
首先,我说一下前任主人是怎样将我遗弃的吧!
事情还要从一次小小的酒馆事件说起。
当时的熊背镇,最有名的酒馆要属海螺酒馆。
那天正午时分。
一个名叫托尼的中年男子,高高地站在酒馆板凳上,有板有眼地讲诉着昨天自己与一条八米长的菜花蛇搏斗的经历。
他戴一顶绣着花边的草帽,嘴上叼着棕色长烟杆,右脚踩在桌子上,左手拿一杯苹果味的威士忌。
托尼是本镇最想成为故事专家的男子,他自诩“故事捕手”,希望能将生活中许多大事小事都讲得精彩而刺激。
此时,他的声音高低起伏,变化无常,只为了抓住酒馆所有人的注意力。
“话说当时,八尺高的蛇头向后一屈,‘Biu’的一声,直接朝我脖子处咬来,锵锵锵...锵锵锵...说时迟那时快,就一眨眼功夫,各位看官你猜怎么着?”
他在烟雾缭绕中,张开双臂,旋转身躯,像置身于当时的打斗场景之中。
坐在酒吧里的所有客人,也都在津津有味地听着。
许多人已经拍手叫好起来。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故事。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就是坐在最角落里的泰德。
也就是我的前任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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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德挽起长衬衣的袖子,像一头饿狼般,只顾着去抢桌上免费的黄油面包,不停往嘴里塞。
他咀嚼的时候,嘴角习惯性向上扯出很大的幅度,似乎是在笑。
那种笑容好像在说: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滑稽的,没有什么不是用来嘲笑的。
这样的一个人,托尼不可能注意不到他。
托尼感觉颇受打击,竟然有人在听自己讲故事的时候,这样漫不经心。
他紧盯着泰德,用凶恶的眼神提醒他:最好老老实实听他讲故事,否则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只不过,泰德并不买账。
还是只顾着大吃大喝,根本没有看过他一眼,更别说认真听故事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托尼捏紧拳头,然后取下草帽,砸了过去。
只是他没想到,泰德的反应也不容小觑。
一瞬间,泰德伸手抓住飞来的草帽,然后慢慢把捏得皱巴巴的帽子整理好,然后走回去戴回到托尼的头上。
而且,他还十分过分地咧开嘴嘿嘿一笑。
很淡定。
托尼委屈地大喊起来:“你以为我为什么请你喝酒,请你吃最新鲜的黄油面包?”
“不知道”,泰德摇摇头,“我想你可能是个好人吧。”
“放屁。我可不是什么善茬,我请客就是为了让大家都感受一下我的故事,可你却一个劲只知道大吃大喝。实在...实在连最基本的素质都没有。”
“是啊”,酒吧里其他客人也纷纷附和,“他就是为了让大伙听他的故事,所以才给我们请客的,你这样做太不道德了。”
“他好像不是我们熊背镇的人。”一个人说。
“我也觉得他很面生,这个没素质的外地人。”
“赶他出去。”
“对,把他臭扁一顿,然后轰出去!”
群情激愤,所有人将愤怒的矛头都指向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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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德慢慢坐回原来的位置。
在昏暗的吊灯下,人们看见他脸上始终挂着嘲讽的笑容。
“各位,不是我不愿意去听这位先生的故事。我承认,他的故事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会相当感兴趣,
只不过我最近经历了一些更刺激的事情,所以觉得其他许多事情,都变得寡然无味了。”
说着,他弯下腰从靴子边捡起一截雪茄屁股,在手背上擦了擦,然后点燃猛吸了一口。
“半个月之前”,泰德仰着头回忆起来,“我在前往熊背镇的路上,经过半月峡谷,遇到一伙杀人如麻的强盗,
领头的是个高个子,看上去有两米多,脸上蒙着黑色面纱,浑身龙纹。在他身后,是一群和他差不多的强盗。
他们刚抢劫回巢,满载而归,马匹上挂满了抢来的货物。所以兴致也很高,一路上豪迈地大吼大叫。
走在最前头的强盗,也就是他们的头领发现了我。”
“然后呢。”有人问道。
“你是怎么向他们哭着求饶的?”另一个人打趣。
泰德没理会他们的嘲讽。
“这群强盗正从附近的商队作恶回来,每个人手上的刀刃上沾着猩红的血迹,显然绝非善良之辈。
我不是侠盗鲁滨逊,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二手书商,根本没有和他们硬拼的念头,而且我马车后面还拉着那么多货物。所以见情况不妙,我勒住缰绳,赶紧掉头就跑。”
听到此处,胖乎乎的酒馆老板忍不住拍着手大笑起来,“现在,你是熊背镇里唯一的一个软骨头、窝囊废。”
泰德继续抽着捡来的雪茄,脸上一直带着令人厌恶的笑容。
“我逃跑的时候,强盗的头领已经注意到我。紧接着,我看见他合拢双手,吹出一声非常响亮的口哨。
这样,其他强盗也全注意到了我。他们像灾荒时期的蝗虫一般朝我追来。
本来,我是打算从山丘的另一侧逃跑,利用那些还算密集的的荆棘,挡住强盗们的视线。
不过这个想法太天真了些。那些荆棘不超过半米高,一个坐在马背上的人,很容易被注意到。”
“我们不想听你这个窝囊废的经历,就此打住吧”,酒馆老板说,“托尼,你现在应该给他一拳,他在抢你饭碗。”
托尼呆呆地站在那里,并未动手,他还想听听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泰德继续说道:“那些追上来的强盗企图戏弄我。他们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大喊,说不会杀害我,叫我快停下来,
说是要请我担当他们的人生导师。他们还将自己形容成可怜兮兮的迷途羔羊。不过我并不相信这一套,我可不是三岁小孩。
我是一个常年卖二手书糊口的穷书商,所以我的办法是,把挂在马脖子上的那本《羊皮卷》扯下来,然后扔给他们。
并告诉他们,这本书比任何人生导师都有价值。
只不过,我的这个举动显然让他们更加愤怒了。我听到他们已经像受伤的狗熊一样叫喊起来。”
听到这里,一个背靠吧台的酒鬼,发出沙哑的笑声,“我怀疑,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个亡魂。因为你已经被他们乱刀砍死了。”
“我可没那么容易变成亡魂。我躲进了一个隐蔽的地窟,才侥幸逃过一劫。
当时,我能逃过一劫,全凭上苍保佑,我离他们并不远,如果他们多围着路边那些乱石找几遍,一定能把我从地窟里抓出来。
不过,他们拿走了我所有二手书。
为了保命,丢掉一点二手书,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事情了。
不过,那群强盗的想法却令我觉得很奇怪。他们没花多少心思来找我,而是偏颇的认为我拥有隐形的能力,不然,不可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
隐形的力量?
如果没听错,面前这个外来者是这么说的。
所有人都用疑惑地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个疯子。
从他们的恶狠狠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如果泰德不给出合理的解释,一个劲在这里胡说八道,他们一定会将他大卸八块。
“被乱刀砍死的亡魂,拥有了隐形的力量”,靠在吧台上的酒鬼又插嘴道,“这很合理。”
“强盗们没有找到藏身于地窟中的我,就在不远处的马车旁商量对策。
他们看着因为横梁断裂而停在原地的马车,和倒在地上的书籍,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迷惑不解。
几番争论后,强盗头领相信了一个独眼龙所说的话。
那个独眼龙告诉他,在他小时候生活的渔村,流传着一个非常神秘的传说:
‘据说,读书能让人拥有无形的力量。’
而今天发生的奇怪事,让他们觉得,很明显我就是拥有传说能力的人!
不然,怎么可能一瞬间就隐藏在空气之中,化为无形,从而在他们眼前消失呢。”
酒馆老板冷哼一声,讽刺道:“然后,他们带走了你所有破书烂书,拿回去放在茅厕里面用。”
“没错。他们为了学习怎样隐形,拿走了我所有的书。一本也没剩。
这件事情就是这样,我也觉得很离奇,不过事实就是如此。随后我就徒步来到了这间酒馆。”
讲完故事,泰德仍掉手中燃烧殆尽的雪茄。
他发现,酒馆里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自己,像在看着一只怪物。
你们怎么了?泰德不明白。
酒吧老板双腿搭在桌上,手上的香烟一明一灭。
“这是我听过最荒诞的故事,简直太不真实了,不过也有它的可取之处。”
另一部分人也开始思考泰德所说的故事。
而泰德从旁人的衬衫口袋里,取出一根雪茄,又点燃了它。
酒吧老板指着他说,“我想,现在你更没有办法离开了。”
“为什么?”
“因为你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就这样,初到熊背镇、一无所有的泰德,被酒吧老板雇佣下来,成了镇上最受欢迎的故事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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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背镇的人很快发现,在这个当时没有电影院的小镇,酒馆成了小镇每天晚上最受欢迎的地方。
在泰德绘声绘色的讲诉里,所有的故事都那么令人心驰神往。
人们第一次听到豪宅里的大小姐,为了一只满身癞子的老鼠而勇闯地狱...
也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痛恨金钱,痛骂金钱。
镇上几乎所有大人小孩,都能背诵一些泰德讽刺金钱话:
“金币啊,你身上带着宝贵的光芒,能够让黑色变成白色,让丑陋变为美好。我怎能不爱你?
你还可以让卑贱变为高贵,让老人变成少年。让懦夫找回勇气,从此变为勇士。
你是金币,同时也是天神。
你能让一个家族分崩离析,你也可以让没有情感的两个人相互亲吻。让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
人们开始爱戴这个故事捕手。
泰德渐渐成了熊背镇的名人。
他利用这个机会,赚得盆满钵满,兜里塞满了他所讽刺的金钱。
社会上,总有不少这样的人。嘴上说瞧不起金钱,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但是,当机会摆在面前时,他们开始不择手段,丝毫不顾道德底线的捞钱。
人,就是如此复杂。
一年半之后,一个普普通通的深夜。
泰德趁着酒馆老板烂醉如泥,偷偷整理好包裹,携带着满满两箱金币。
在夜色掩护下,驾着马车离开了熊背镇。
并且,还带走了老板藏在地板下的所有积蓄。
只是,他似乎忘了一件事。
他并没有带上我——这张已经跟随他多年的地图。
3
我被随意摆在他住过的一座小仓库里。
几天后,我从桌上落下来,掉在脏兮兮的地板上。
又在一个雷雨夜,呼啸而来的穿堂风,将我带到窗边。我飘进了无人打理的后院。
还算幸运的是,一排竹篱笆拦住了我。
在一条长椅下方,我稍微安顿下来。
其实刚开始,我一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泰德为了盗窃老板的那些金币,而甘愿放弃在熊背镇得到的一切。
他在这里已经算是大有名气,能够轻而易举生活得很好。
之后我才明白,也许他早已江郎才尽,再讲不出任何刺激而精彩的故事。
但是又不愿意接受现实。
不愿意在曾经喜爱他的人面前,承认自己已经再讲不出任何故事。
而且,他没有勇气向自己已经到手的名誉挥手道别,只好狼狈的逃离。
至于偷走酒吧老板所有积蓄这件事,不过是顺手犯下的一桩罪行而已。
不过,往事多想无益。
现在,等待我的只有漫长而枯燥的时光。
而且,我的身上已经出现蛛丝般的裂纹和褶皱。
时间在无情地吞噬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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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年的初夏季节,事情才出现了转机。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在一道炫白的闪电中,我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挤开篱笆缝隙,闯进了这座许久无人问津的仓库。
他像是一个失去意识的人,不停地气喘吁吁。
进来之后连这陌生的环境都没看一眼,就直挺挺晕倒在篱笆下的长椅上,然后不省人事了。
从他闯入到晕倒在长椅上,整个过程不到几秒钟的时间。
之后,四周又陷入了先前的冷清,只有雷雨在这个夜晚继续肆虐着。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像一块湿布躺在长椅上,身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看不到任何生机。
黑夜中,借着闪电短暂而惨白的光亮,我看到他的肩胛骨一直在流淌鲜血。
混杂着雨水,滴落在后院的杂草上。
然而,他僵硬的手指,始终紧崩崩地握着一把沙漠之鹰。
最令我觉得神奇的是,这个人即使在逃命,也不愿意扔掉他背上的包。
里面鼓鼓的,似乎有很沉的东西,尤其是在浸了雨水之后。
我看见在那个天蓝色的背包上,有模糊不清的字迹:“贝罗...”
第三天黎明时分。当我觉得这个人恐怕再也不会醒过来的时候,他慢慢撑起手臂,站了起来,然后摇摇晃晃推开仓库门,走了进去。
几秒后, 仓库里传来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
这个人竟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实在不可思议。
往后又过了一段日子,我才知道,原来他背包里装的全是一些手记本。
每个本子都被写得密密麻麻,是个记录员吗?
而且,他似乎准备在仓库长期居住下来。
从昨天开始,他已经在收拾仓库的各个角落。
还将所有湿透的手记本,放在暖和的阳光下晾晒。
值得庆幸的是,他也顺便对我进行了清洁和修复。
他极有耐心地用无尘布清理我身上的污迹,并用胶水粘合我身上的裂痕。
然后,我被放进一个40*25cm的黑色相框里。
一切,似乎还算不错。
这是新的开始,也是幸运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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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罪犯被抓捕的新闻。
封面上的犯人照片,让我觉得好熟悉。
原来,将财物挥霍一空的泰德,现在竟然又牵扯上了两宗命案,目前已经被捕入狱。
两日后,将在首都执行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