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立春那天,我亲爱的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意料之中,但又有点儿始料未及。
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三口去拜年,她在楼下烧香念佛,我一路扶着她上楼,她对我说:“年纪活得太大了,身体不吸收营养,肚子上全是皮,搓澡的时候,能从这边推到那边。”边说着,还边比划给我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前两天尿床了,现在用上了尿不湿。外婆是个识趣的人,她这是嫌自己不能自理了,怕给儿女添麻烦了,所以初四就匆匆地走了……
到楼上坐定后,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儿子,说有两年没见了,窜高了好多。她问我儿子几岁了,夸他个子好高;还问我老公几岁了,听完后还说我老公看后生(年轻)的。说得让老是顾镜自怜的外孙女婿心花怒放。外婆总是这样,挑着别人的优点说,给人温暖的感觉。良言一句三冬暖啊!
年轻时候的外婆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她给我讲的故事。她说她小时候,日本人经常开着“白瘪子船”,到他们村上来抢东西,村上的女人怕被日本人糟蹋,会用锅底灰故意把脸抹黑。无法想像,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年代,人们要用糟蹋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周全?在外婆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日本人让她帮着抓鸡,在一段半截的墙根下,她认出了自己家的一只鸡,于是就故意摔了一跤,结果鸡就飞走了,外婆成功地护住了自家的财产,日本人还要对她说:“小孩,小心”。果然,最高明的猎手,往往是以猎物的形态出现的,如果日本人早点知道中国连小孩都这么智慧,就不应该有侵华的念头。
这些都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她跟我讲的,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也可能是后来看抗日剧的缘故,反正这些情境就像我亲眼见过一样。还有个故事就是牧狗(土狼)拖小孩。说那家有两个孩子,父母帮大的洗完澡,放在门口的门板上乘凉,再去帮小的洗,洗完出来,发现大的孩子已经被牧狗拖走了。印象中牧狗是山里一种很凶猛的动物,所以我到外婆家都会很乖,不乱走,因为那边有山,山上会有牧狗。
外婆家以前是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里,有一条泥土路通向村子,路上的坑坑洼洼里,冬天会结满“鸡脚冰”。拜年得赶早,步行,踏冻走,要不然等这些冰融化了,走到家,鞋子上全是黄黄的烂泥巴。外婆家是村东第一家,这条土路是通向村西头的,也就是说,要在全村人的家门前走上一遍,才能到达我外婆家。这是我童年的噩梦,因为从进村开始,就要对着很多陌生人不断地喊“舅舅,舅妈,婆婆,阿姨……”,农村有句俗语叫外婆村上的狗都得叫娘舅。妈妈会把这些看得很重,结果是她照顾了全村人的心情,却唯独忘了自己女儿的感受。
记得小阿姨、大表姐、二表姐结婚那几年,都是大年初二,穿着簇新的红衣服,盘着头发,坐着摩托车,很拉风地迎着全村人的目光,到达了外婆家。那时候我想:完了,下一个要轮到我了,这可怎么办呢?吉人自有天相,等到我结婚的时候,外婆家已经拆迁了,住到了城里,这样我就可以“悄悄地进村”,逃过了众目睽睽的检阅。
那个时候表姊妹多,都是在大年初二聚到外婆家。记得很小的时候,是睡在外婆的那张六柱梁床上,已经记不清一张床上挤了多少人了,只记得被窝里全是腿。妈妈和阿姨们聊天,伴着她们的“东家长”入睡,听着她们的“西家短”醒来,那时有一种错觉,就是她们整夜没有睡觉都在聊天。说着别人家的故事,悟着自己的人生。
后来稍微大了些,也许是外婆家睡不下那么多人的缘故,每年初二吃过饭,我就会跟着两个表姐到大阿姨家住。记得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到,据说还是抄了近道的。每年都会在大阿姨家住上两晚再来我家聚,大姨父是煤矿上的会计,每年都会用那种崭新的连号钞票给我做压岁钱,我总是不太舍得把它们花出去。暑假也常常会在大阿姨家住上一阵子,那时候的河水很清,我在河边刷牙,沫沫掉到水面上,就会有一群小鱼来争抢,简直就像魔幻世界一样。
那时候的暑假没有补习班,没有兴趣班,更没有网课,一两天熬夜把暑假作业做完,整个假期就是社会实践。现在想想,我们那个时候的教育,才是真正的素质教育啊!
小阿姨是个裁缝,我童年的理想就是等中学毕业后,跟着小阿姨学做裁缝。缝纫机那根线,七歪八扭地绕了一大圈,最后进到针眼里,伴着有节奏的踩踏声,就会出现一排排整齐的针脚,我觉得很神奇。我用小阿姨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做了很多东西,有小衣服、小裙子等等,就缺个芭比娃娃做模特儿了。做得最多的是钱包,现在想想很搞笑,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钱,却有很多个钱包。
有一年跟外婆住在小阿姨家,那是酷热的大暑天,外婆说要趁着这大太阳把稻子拿出去烫烫里面的“羊子”。我看着用蛇皮袋码着的半墙高的稻子,再看看外面火辣辣的太阳,有点儿畏难。外婆对我说:“丫头,眼怕手不怕!”结果,那天我们俩就把那么多稻子晒了一遍。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记着外婆的那句话,特别是手头突然冒出很多工作,让人感觉烦躁的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眼怕手不怕,一样一样来,紧急的、重要的先做。”
外婆做炖鸡蛋,水平是一流的,软嫩可口,咸淡适中。虽然我也曾获得过她的亲授,要领也都记了下来,但还是做不出那么好吃的水炖蛋,也许这就是天赋吧!我做菜是没有天赋的,虽然通过一个暑假的勤奋练习,也可以做个七七八八,但一学期荒废下来,水平又会回到解放前。努力过后,才知道天赋的重要。就在前几天,我做了个红烧小排,儿子咬了一口,就把剩下的半块退回了我的碗里。我问:“怎么?做得不好吃吗?”他夸张地说:“很好吃,是我不配!”就是这样,为了做菜的事,我不知道给父子俩调侃过多少回了呢!我想,如果我有外婆这点手艺,哪怕就一个水炖蛋,我家水哥也不至于那么瘦吧?这是投胎没有投到有天赋的娘啊,谁说投胎它不是个技术活呢?!
外婆的另一样绝活就是女红,那个针脚,简直比缝纫机缝的还要细密匀称。有时走过华地百货那里,看到一排修补衣服的人,我就会骄傲地想:我外婆也是你们这个行业的翘楚呢!有一次,我老公的工作服,背上拉了个三角形的小口子,虽然以前跟着小阿姨,我也掌握了一些修补的基本功,但三角形口子那种,属于补丁界的天花板,我虽补了,但样子很炸裂。开会的时候,被坐在后面的同事看到了,笑问这么丑是谁补的?老公为了维护我,说:“是我自己补的!”后来外婆来我家,聊起这事,外婆让我把那件衣服找出来,她来补。经过外婆的手之后,那个补丁,远远的几乎看不出来,凑近了看,像个精巧的小鱼钩,真是漂亮极了!明明是道创伤,外婆却把它变成了勋章。
也许外婆就是那种极有天赋的人,老天也给她配备了相应的硬件,到八九十岁的时候,还能穿针引线。到我家来,晾晒收下的每一件衣服,她都要仔细检查,看看是不是有要修补的地方。现在的破衣服是稀罕物件了,外婆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而她又是个闲不住的人,所以破袜子也会找出来补一补。这些补过的袜子我妈也会穿,外婆就很有成就感,我妈也很自豪。是啊,这么个心灵手巧的妈妈,谁有谁自豪啊!
跟外婆待的时间不算多,零零星星地会想起一些她的事,但最有画面感的,还是她诱导我儿子走路那次。就在我妈妈家客厅里那个东窗户边上,外婆剥了一颗葵花籽,逗水哥走路。水哥小心翼翼地往前迈,外婆慢慢地往后退。嘴巴里全是鼓励与赞叹,走过一块地钢砖,两块地钢砖……!我的印象中,水哥就是从那以后开始自己走路的。 这些点点滴滴的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感谢带给我这些美好记忆的外婆!她虽然走了,但在我心中,她是永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