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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轲闻言打开窗户,发现窗外竟是阔别已久的汴京城。
政和六年,大相国寺。寺院前槐后竹,气象幽深。寺前一对古槐,枝干插天,柯叶覆地,状如龙蛇,人称“凤凰槐”。树下,正演一出杂剧。此杂剧名叫 当十钱,之前也巡演了很多场,好评如潮。宋徽宗听说了,就把剧组请到宫里来演,看看有什么可笑的,这个剧组就到宫里来,如实把这个戏演了一遍。
戏中的一段,是讽刺蔡京造大钱的事情:
一个卖豆浆的老者,天一亮挑着豆浆担在街上卖豆浆,一个年轻人急匆匆的赶来喝一碗豆浆,老者给他盛了一大碗,年轻人喝完了,掏出一枚大铜钱,大铜钱在当时的比例是一比十,等于是普通铜钱的十倍,卖豆浆的老头说,我刚开张,没法找你钱,这样吧,你再喝九碗,年轻人想没得钱找,那就喝吧,一口气连喝了五碗,肚子快鼓爆了,他对卖豆浆的老头说,我实在喝不下了,幸亏蔡相爷他造的是当十钱,如果他要造百钱的话,我就非得再喝九十九碗了,演到这里,宫里全场哄堂大笑,只有两个人没笑。宋徽宗瞪着眼看着蔡京,瞧你干的这个事,怎么弄的,蔡京赶紧谢罪,把大钱给撤了。
这部戏在民间也表演了很多场,几乎场场爆满,能博得满堂喝彩,非因剧本写的多精妙,而是演员们演的诙谐幽默,惟妙惟肖,加之时下对钱币改制的极大不满,算是蹭个热度。
走出朱雀门,有麦秸巷、状元楼,皆有妓馆。承平盛世,却娼妓充塞于巷陌。
这一天,一队御林军突然对皇城附近的一条小街实行了戒严,公开理由是开挖下水道。大批民工日夜施工,在街心挖开一条深沟,然后以青砖铺底,玉石砌墙,顶上架设一色的长条青石板。很快,一条棚板街落成,它一端连着皇城,一端连着镇安坊的青楼,这两处的主人,一边是风流皇帝赵佶,另一边,则是艳帜高悬的名妓李师师。
皇帝这边忙着如何讨好李师师的时候,方腊在睦州揭竿起义,对辽和西夏的“输款”不断增加,大量绸缎、茶叶和白银从本已枯竭的国库中源源流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金帝国羽翼渐丰,宋王朝采用古老的“远交近攻”战略,与他们签订“海上之盟”,虽联手消灭了正在走向衰落的宿敌辽帝国,却把自己丰腴而虚弱的胴体袒露在一个更强大也更贪婪的敌人面前。山雨欲来,胡气氤氲,王朝倾覆仿佛已不是遥远的预言。
然此时,汴京城内,太平日久,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举目都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迷人眼,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东京之繁华,节假日可见一斑,上元节尤为显现,千门万户,纵情娱乐,酒兴融怡,雅会幽欢,寸阴可惜,满路行歌,笙簧未彻,好一派歌舞升平。
四月八日,佛诞之日,禅院浴佛,香薰浸染,虔敬如仪。于莺歌燕舞、细柳拂风之际,初尝青杏,品鉴樱桃,觥酬交错,酒肆里处处都是暄闹繁盛。
七夕,东京已是热闹非凡,车马盈市,罗满街,妇人前夜望月穿针,取其“乞巧”之意,孩童执荷叶遮蔽头上,各式许愿灯笼飘荡于汴河之上,蔚为大观。
九月,重阳赏菊。黄白色蕊叫万龄菊,粉红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黄色而圆者曰金铃菊,纯白而大者曰喜容菊。汴都人多爱出门去郊外登高,奈何一马平川,附近没有什么山坡,于是去往仓王庙、四里桥、梁王城、砚台、独乐冈等高处宴聚。重阳与霜降相近,所谓好柿成霜:重阳赏菊重思君,霜降柿熟霜满地。
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置办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即使最贫穷的人家,也会买几碗史家的瓠羹、一打万家的馒头,来招呼亲友,一如年节。
还有那个无比热闹的除夕夜…
只可惜好景不长,靖康之变,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大观我宋朝,可谓是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此。唯一打破「朝贡体制」「华夷观念」的朝代,唯一不迷信「四方來朝」「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朝代。万国衣冠拜冕旒,此名句出自王维,唐肃宗因得位不正,心里总是不安,让郭子仪誓死收复两京,付出惨痛代价,终于拿下长安,得意忘形之时,就让群臣歌颂其政绩,轮到当时还是罪臣的王维,他小心翼翼的写出了这句盛唐才配有的:万国衣冠拜冕旒。
赵宋和唐不同,宋疆域小,和金辽,西夏,吐蕃大理共存,黄河数次大决堤,但他的经济生产,手工业、商业,科技的突破与普及,文化艺术的高峰,可谓空前绝后。尤其是商业,自秦以降,历朝历代,无一不是重农抑商,君主最怕就是商人太有钱,所以出台一些匪夷所思的政策:比如前秦的符坚规定:商人穿的两只鞋子颜色不能相同,唐朝则限制商户子女不得参加科考等等。盛唐的长安有一百零八个坊,也只有东西两市,只能在指定的时间开闭,其它时间和地点几乎是买不到东西的,当然,政府也不让卖,晚上也是实行宵禁的;唯独宋与历朝都不同,它非常鼓励经商,汴京的夜市,琳琅满目,通宵达旦。太祖赵匡胤以职业军人出身,却放弃五代十国时武人治天下的方针,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是赵宋统治者的智慧、自信,大局观的一面。
在贩夫走卒之间,陈轲看到两个熟悉的背影,正牵着马走过人群,独一无二的璎珞,一路穿过瓦子往北,经过陈桥门,再出怀远驿,又信马由缰骑行了三十里路,看到一片金色的麦田,草长莺飞,麦浪此起彼伏…
长男栖月宇,少女炫霓裳。心驰原野的一对并肩少年画面,是如此美好。空气中仿佛有一种熟悉味道,在心头暗涌,说不上来,好似儿时某个时刻闻过尝过,甘之如饴,却又不记得是哪个时刻哪一件事,这种感觉,是唤醒了沉睡多年的记忆石兽,触动着整个身体的变化,让人不由着迷,着迷是一个人多么美好的状态,像怒放的花,像呼号的风,像疾驰的马。这种状态太让人久违了,尤其是人到中年以后,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暮气。
人在壮年时,何曾会想过日暮西山?但是青春总是仓促到,你自认为正与他并肩,一眨眼,他已在千里之外。
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回想熙宁年间的王安石,元丰年间的苏东坡,怀抱一腔救国的热忱,执持理想,那一份勇往直前的勇气,着实风光无限。十年之后,却见一个衰病而又孤独的老人,驴背行吟,蹀躞于黄泥道上。
世界微尘里,我宁爱与憎。
夕阳西下,倦鸟栖林,陈轲缓缓关上了窗回到屋内。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 蝴蝶之梦为周欤?
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
此之谓物化。
—《庄子·齐物论》
人生如梦,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毕竟几人终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