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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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喜欢我父亲的。

这不是矫情,也不是我对父亲有太多恶意,或者,父亲有太多过错。

但我从来没有因为我的不喜欢,而少了对父亲的赡养,也没有因为我的不喜欢,而让自己、或者别人对我父亲有任何不敬。

这些年,特别是母亲离开我们的十多年,我对父亲的感情,愈来愈复杂,复杂得我一看见孑孓独行的老年男人,泪水就会情不自禁地盈满眼眶。

我祖父年轻时外出闯荡,据说曾经风光得很。在新国家成立前,用毕生积蓄购买了大量田产,可能是想发一笔横财吧,后来顺理成章地戴上被众人批判的高帽子,家道败落得一塌糊涂。少时家境优渥的父亲,突然间被命运捉弄得不知所措,很快又遭受父丧母殁,上有八十瞎眼祖母,下有未成年兄弟,母亲就在这时嫁给父亲的,母亲的苦难就深重得一辈子也难以抛开。

善良的母亲和无可奈何的父亲,努力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都说儿多母苦,母亲在帮护着抚养几位叔父时,我们兄弟五人又渐次出生,嗷嗷待哺却无食可吃,求生的欲望让我们拼命地榨取母亲的身体。

父亲自然是不敢松懈下来的,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地劳作,永远干瘦的身体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忙完生产队安排的活,又在自留地里拼命翻刨。但被岁月无情碾压的父亲,木讷呆板,暴戾恐慌,丝毫想不到别的法子。完全依靠土地,是无法让一家人的肚子能够鼓胀起来。

贫穷让本来就没有多少温情的父亲,时时对我们施以拳脚。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因为我们中的哪个兄弟尿了床,也有可能会被父亲日日历炼的大脚,一脚踢下床来。有时,兄弟们因为争抢稀汤寡水的饭锅里的一坨红苕,惹恼了父亲,稚嫩的脸庞也会挨上父亲长满老茧的大手打过来的一巴掌。

“黄荆棍下出好人”,是父亲教训未成年的我们理直气壮的宝典。

被父亲凶狠的武力打怕了的我们,就会寻求母亲的庇护。但打红了眼的父亲,连母亲也会打。幼小的我们,自觉普天之下,没有人能保护得了自己,除了偶尔去躲藏,大部分时候,都会心甘情愿地跪在父亲指定的地点,任由父亲拳打脚踢。

在我已是束发之年,父亲还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打骂我。当然,这时父亲的理由是“玉不琢不成器”。

在父亲的人生信条里,打骂才是教育孩子成才的重要方法。一个天天和土地打交道的人,温言细语可能不足以让父亲发泄出他对命运挣扎的愤怒,唯有大声喝斥、用力拍打才能让他表达自己内心强烈的感情。

生活的压力让父亲几乎畸形的性格,在日新月异的时代变革面前,日子越过越艰难。不要说有知心朋友帮衬,就是四亲六戚也越来越不愿和我们家打交道。在方圆十里范围内,我家的穷和父亲的苦,妇孺皆知。

幸运的是,原生家庭的灾难,并没有让我们兄弟沉沦。父亲这时居然也“非常开明”:“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老子种了一辈子土地,就差还没有饿死。这土地也不会让你们发财,你们滚出去找条活路走吧!再说,你们出去饿死前可能还有机会吃一顿米饭,困在家里只有死得硬翘翘的!”

我们带着伤痛,昂然上路。几经波折,几经艰辛,终于在成年时就都能独自谋生,而且,慢慢过上父亲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父亲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一个个瘦弱的身躯,居然奇迹般地肠肥脑满起来。从此除了偶尔的吆喝,极少当众斥骂我们。父亲好像从来不记得曾经暴怒地打骂过我们,毫不愧疚地要我们给他拿钱回去,一如当年打骂我们的理直气壮。

但父亲照样是不会理财的。

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的父亲,几乎没有过存款。

我记得四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一次给父亲拿了一千块钱,没几日父亲又打电话给我,要我给他寄钱。我有些奇怪,家里有米有菜有柴火烧,几天时间就用了一千块钱?

父亲在街场上的商店里大声武气地喊:“每次打电话都要上街,老四拿的钱把装电话线的电杆竖起来了,现在还要扯电话线、买电话机!”

“家里要装电话?不是村委会才准备装电话吗?”我真好奇,我们联系可以写信,遇到重要的事情,可以到街场上的商店去借电话打嘛。

“你晓得个逑!他村委会安得我就安不得?你快点拿钱回来,电话装起来了,我想好久找你们就好久找你们,再说,你妈也方便随时和你们说说话!”父亲在每个儿子面前,从来不会遮遮掩掩说话做事。

不过,为了能随时听到大字不识的母亲的声音,我们很快在家里装好了电话。

母亲在家里随时和我们通了几年电话,生病了,而且是一病不起。

我赶去母亲住院的城市,衣不解带地伺候了母亲几天几夜。在一天早晨母亲输液的时候,我叮嘱父亲照看着,我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眯一会儿。

当时母亲已是比较严重的脑血栓,还有其他的疾病,身体极度不好。

我迷迷糊糊还没睡多久,虚眼瞟了睡在病床上的母亲,看母亲痛苦的模样,突然条件反射地跳起来,一把掀开被子,看母亲插着输液针的手臂血肉模糊,床单已经被液体打湿了一大片。

“我叫你看的输液呢……”我又急又气,大声对斜靠在一边的父亲喊。

父亲眨眨半开半闭的眼睛,用一惯的理直气壮说:“输液的管子里在下水……”

我觉得父亲不是对生活冷漠,而是太自私。

后来,母亲去世,我们要父亲在家里给母亲烧完七“七”,就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但在第一个“七”刚烧完,父亲就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人已经死了,紧到烧纸有啥子用?你把我带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有啥问题好趁早看……”父亲十分现实。

当然珍爱自己的身体,也很是应该。

我开店很忙,父亲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月,就提出要到沿海四弟那里去。我买好了火车票,父亲却不走了,喋喋休休地说:“坐飞机几个小时的事,硬要去坐几十小时的火车?你是不是嫌花钱多?走路去还不用钱……”我只好退了火车票重新买机票。

去年此时,父亲来我这里做疝气手术,我想趁机好好修复一下和父亲的感情,毕竟我已是知天命的年龄,父亲也是耆耄之年的老人。这世间,我和他还是至亲至爱的人。

但被疾病困扰的父亲,不但在医院里对医生大呼小叫,要医生“多开药、多输液”、“尽快治好我的病”;在家里,日日夜夜哼哼唧唧,要我“找到科学的方法,马上止痛!”

我害怕手术出了问题,立即带他去医院复查,医生问他:“怎么痛法?”

父亲说:“没有没做手术时舒服。”

医生认真做了检查,说是术后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属于正常现象。但父亲不依,一定要医生让他再住院治疗。

一个被生活折磨得体无完肤的人,在日子越来越好过时,对生命更加珍惜,这本是正常,但不顾自然规律,想要格受天恩,确实不现实。我劝父亲要想开些,特别是要正视生老病死,但父亲勃然大怒:“你还没到我这步,当然说得安逸!”

我时时也在反思:我会像我父亲那样吗?

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苦难,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思想,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在生活里反思。

是什么让父亲变得似乎有些不可理喻?难道父亲身上除了暴戾、急躁、自私、狭隘,其他都一无是处?难道父亲的心麻木不仁,甚至有些无情无义?

我不得而知。

所以我有些不喜欢我的父亲。

但父亲曾经咬牙切齿地坚持让我们兄弟上学读书,让我们尽可能地接受更多的教育,把我们无情地逼出家门,包括要花费巨资安装固定电话,还有,后来要舍火车而坐飞机、以一个乡下农民的身份对省城医院的医生毫无畏惧地大吼大叫,当然有“财大”才能“气粗”的原因,但这里面,难道就没有发自内心地希望看到儿子们“好”起来的因素吗?

有些苦难,是可以发酵,催生出希望;有些喜爱,是藏在心底,被生活扭曲;有些亲情,是埋在心里,不善于表达。

父亲,祝您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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