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凤| 往生 章一·7

“人面桃花相映红。几日不见,太晨宫的花何时开得这般艳了?”那人笑道,一个招手招走她的瓶子。

7.

凤九入太晨宫四百年,再见帝君却是这般尴尬的场面,委实不知从何说起。

成玉听后,左右对她怒也不是、斥也不是,遂恨铁不成钢地叹道:“哎,是可忍孰不可忍!知鹤已欺你至拔剑的份上,身为一介帝姬,怎能因为帝君现身便拔不出了?”

凤九被数落得讪讪:“事发突然,有些被吓到。”一会又傻乐两声。

成玉直翻白眼,不抱期待道:“所以呢,有没有同他相认?”

凤九想了想,掏出那枚星空簪。

当时她被近前的宫娥拉至一旁,让出主道。知鹤上赶着告她一状,不料帝君忽略谋害云云,转而说:“你既有这番力气,想必伤势大好了。”

知鹤一愣,忙咳嗽两下。

帝君置若罔闻,进门遂低头捡起那银簪。凤九尚沉浸于重逢的惊诧中,见他捏着自己的簪,几乎把心脏吐出来。

帝君望向上面的纹案与夜明珠,忽问道:“这簪花不似九重天的花卉,可是凡间的东西?”

凤九呆在原处,身侧小仙娥悄悄拍她的手,方才回神答道:“那,那并非花饰。簪上所铸乃我家乡的天与星。”

知鹤插嘴斥道:“义兄问话,你怎这般无礼,还不……”

帝君凉凉瞥了她一瞬,后半句话便不了了之。凤九眼中只有那紫衣霜发的身影,对方眼中亦只有那簪。他的目光有些悠远,似注视着簪,又似通过簪注视旁的。然凤九凭借自己于联想一事的高深造诣,以为帝君对青丘的星空颇感兴趣,遂拟下“带帝君回青丘看星星、一起风花雪月”这等创世纪的决定。

彼时小狐狸想入非非,帝君看了又看,没来由道:“夜萤误入星河处,谁言知命且知非。”

他的声音很轻,又吟的诗句,凤九狐狸耳朵虽好,相较帝君却是文盲。不等她砸摸出诗中对应的字话,对方已递过簪子,说:“好生留着。”

凤九小心翼翼地收下,两眼尤逡巡在他脸周。遗憾的是,自始至终,对方都不曾正视她一眼。

帝君莫名其妙地来,撂下两句莫名其妙的诗,又莫名其妙地走。个中原因谁也不知道。知鹤见状匆匆去追,临出门凶狠地瞪向她,仿佛在说秋后算帐,随即抢走星空簪。

后来她赶回房舍,却从榻沿狭隙夹出相同的一枚簪子,细察后发现本就是自己那枚。凤九还纳闷知鹤搞得哪一出,莫非诬陷未遂,怕帝君深究又放了回来?不像她的性格。唔,倒是这么一会功夫,那些公主狗腿甚麻利。

簪子失而复得,小狐狸看在帝君的份上并未纠结。而今既与知鹤撕破脸,下一步发生什么,自己都断不会退让。

凤九拨弄簪心的明珠,喃喃重复那两句诗,蓦地裂嘴:“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成玉见了猛灌两壶败火茶,道:“你可气死我了。”

落水案件不了了之。知鹤没能求得她义兄做主,反被打发老实养病,平日少出门走动。适逢太晨宫人员新编,重霖仙官从打杂的宫娥中拔了几个去西侧殿的果园。凤九二话不说跟着去了。

果园归重霖所管,算是外务。内外有别,知鹤的手伸不到那般远,且她住东极殿,两地颇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凤九先欲离她远些,日后麻烦上门,也便于自己施展。

据说知鹤当真病了一场。起初凤九以为是心病,不料药王诊断她仙脉受损,又因常年缺乏锻体,落水后寒气难消,还是个大麻烦。这反转险要小狐狸惊掉下巴。推损仙脉乃力气活,不是那些细胳膊细腿的宫娥女官能做到的。她琢磨着,就算知鹤自导自演诟陷她,没道理把自己折腾成残废。天底下不要命的蠢物许多,知鹤是蠢,却是惜命的蠢。

她也非怜悯或大度至既往不咎的地步,只是人家病入膏肓,自己再将昔日所受屈辱桩桩件件还回去,显得忒趁人之危。若因此一病羽化了,可如何是好。

总结下来,落水事件乃凤九四百年宫娥生涯的一道分水岭,前二百年忍气吞声,后二百年逍遥自在。

重霖是个标准的好管家,待人很亲善,布事很周全。不足之处就是亲善过了,手下一并同化得温温吞吞,变为灰白胡子的仙伯。凤九和这些无风无浪的老古董生活在果园,平素只修建花枝、摘果捣酱,没能憋坏多亏那些鸡飞狗跳的小仙娥。

知鹤的女官少少关照了一下她们,因而几人也少少关照了一下凤九,如剪坏她的桃枝、趁夜丢她去喂鱼等。小狐狸其实没做什么,被偷袭时正值修颜丹失效,她只将脸孔狐化几分,暗室幽光下冷不防一呲牙,人家便吓晕了。

此前凤九向往帝君那些高大奇伟的坐骑,亦想过化出原身充凶兽,折颜却说那张牙舞爪的九条尾巴更适合给凶兽刷毛,如今看来自己还是有潜质的。

第二天几位仙僚倒挂在树上,她告诉仙伯,这叫集体梦游。

果园的日子相对自由,凤九遂用这相对自由的百十年专心做了一件事。她追随帝君入太晨宫,运气好的话,尤可同他相认。她因为知鹤与旁的女官阻拦浪费了足足二百年,眼下是个好机会。

当然,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果园哪里都好,就是离哪里都远,至前殿的距离乃昔日住所几倍。起初凤九借交班间隙急吼吼跑到目的地,帝君的影儿还未见便又急吼吼赶回果园。待跑熟了,偶尔顺路混进帝君书房,那些几乎落灰的狐毛笔终于派了用场。小狐狸隔些时日溜进换一只笔,按照她姑姑的话,此乃“迂回战术”——不让对方过早起疑,而是渐渐发觉这番排布。她以为换笔途中撞大运能撞出帝君,可惜运气尽花耗在掩人耳目上,唯一一次撞出的却是司命。

司命星君前一阵子替他老上司南极大帝出了趟远差,错过知鹤落水与凤九蒙冤,如今见她一次便叨念一次,换个法子罢。机缘一事本就玄之又玄,不可强求。兴许再过百年千年,帝君他老人家仍不知你的存在,你何苦待在宫里白受委屈。

凤九想,她也不算白受,毕竟是见了帝君。既有千百年难遇的机缘,未尝没有转瞬即相遇的。谁能未卜先知呢?

她听惯司命苦口婆心,这回书房逮了正着,对方却难得慌道:“小殿下,你也太胡闹了!要是被旁人发现你擅闯前殿,我与元君怎的保你?青丘与九重天又怎的交代?”

凤九被拉至赏鱼池后的假山,小声嘟哝道:“我,我不会供出你和成玉的。”

司命气笑了。

她忍却二百年,初见帝君险走不动道,心急了点委实正常。司命理解她情切,仍不住讲那些陈词滥调。

“我这不是苦于无门吗。要不然,你帮我抄上几份帝君的行程,到时候我去碰瓷。”

司命:……

在她连番攻势下,对方终于豁命似地松口,忽然说:“架上那几支毛色鲜亮的笔原是小殿下您做的。”

凤九看他一脸讳莫如深,又似陷入沉思,连忙问道:“你看到了!那,那帝君觉得如何?还用得习惯吗?”

司命疲惫地叹息一声,点了点头:“他老人家用得很顺手。”

司命的话给予她莫大的鼓励。过了几日,凤九收到他的口信,遂抱着实践精神好生碰瓷一回。她剪了三段开势最旺的桃枝插瓶,欲赶着帝君自灵山法会归来随前殿的宫娥奉上,未料那日去早了几刻。帝君没有碰到,却被一衣带飘摇的青年人拦住。

“人面桃花相映红。几日不见,太晨宫的花何时开得这般艳了?”那人笑道,一个招手招走她的瓶子。

这便是风流享誉四海八荒的连宋君。

他的模样确对得起风流之名,尤其一对桃花眼,笑起来似花瓣卷翘。连三殿下不知凤九进宫之事,初登场便抢走她的花瓶,成玉知后骂了数句“混蛋”与“无赖”。凤九很够意思地“嗯”了声。

不过,连宋君算是替她送花瓶。帝君大约收了,没过几日传出消息,重霖仙官领着她们园子的仙伯于元极宫前种了好大片桃林,引来一窝蜂女仙驻足。听闻元君五十多年未再理他。

除此之外,凤九还做了许多。冒名顶替烧菜的知鹤因病被半禁了足,她又离开厨房,膳食遂恢复百年前那一套。帝君倒不曾表示饭菜变了味道,知鹤听后觉得自己百来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哭闹好几日,病情似又重了。凤九颇想翻白眼,她这个最该哭的还没哭呢,冒牌货却高竖牌坊,当今世道果真凶险。好在少了知鹤等麻烦,即便凤九无法如昔日般自由出入厨房,仍能赶着备饭前偷溜进来做些小菜。只可惜无忧糕那样的精致物什,她做不出第二份了。

某次午饭,凤九壮胆将备好的虾丝黄瓜替换成自己的松露五彩椒,并混在装盘的宫娥队伍后一路跟至正殿。她扒着侧门猫进两眼,帝君恰端坐于视觉死角,只依稀听见他与连宋君交谈。纵是这样,凤九听着那凉冽似山泉的声音,脚底仿佛踩棉花。

当她再往里看,内室外周一抹灰影骤然转头,正是朝她疯狂使眼色的司命。小狐狸尚未反应过味,布好菜的宫娥们已铺天盖地糊来一脸,宛如一阵风将她带了出去。

事后司命星君免不了供祖宗般向她又作揖又鞠躬,口口声声道:“小殿下,看在你我交情深厚的份上,莫再折我的寿了。”

凤九亦觉得有些难为这个便宜朋友,于是专程借成玉的小厨房炖了一锅固本培元的药膳给司命送去。几日后,对方找药王开了百十味护心丹。

剩下桩桩件件,凤九懒得理了。期间知鹤的病略转好一次,刚能出门便送给她一份回报的机会。同舍的仙娥某日从北半拉果园抱来两大框甜杏,称今早摘完,交给仍在南半拉种花轮班的凤九捣成杏酱。她还纳闷哪个倒霉玩意霍霍了满园的杏,直线拉升自己的工作量;然想到这杏酱最终会奉至帝君那处,又欢天喜地捣了起来。

中途她突发奇想加些西海红珊菜腌进去增加层次感,遂告假跑了一趟西海,托见过几次面的二皇子苏陌叶刮下一小碟,并许诺自她小叔白真上神处求两大坛好酒答谢。

回宫后,凤九却发觉自己捣好的十几罐酱不翼而飞。她翻遍果园,跑到月亮门附近的长廊时,直撞见搬给她杏的几个仙娥贼头贼脑抱着她的酱罐子,有条不紊地交予知鹤的掌事女官。

凤九气得胃痛。

是夜她在新捣的十几罐里倒入云火花的蕊液,通常一两滴的量便能辣掉旁人舌头,她足足灌了半指深。余下三罐则依计划拌进红珊菜,自己收存。

第二日仙娥取走酱,凤九窝在桃花林深处偷笑。三日后,听说方准许出门遛弯的知鹤公主腹泻不止,又躺了回去。

后来她特地寻空替医官去东极殿送药,大老远就听知鹤在房内哭得嗷嗷,泰半被辣的。

女官像要活剥她一般死死拦着,凤九装作惋惜的样子,将药撂下,道:“药王托我转告一声,公主这病除了服药,终得自行修些锻体强魄的术法。换句话讲,还是她底子忒虚,吃药撑不大起。你好生劝劝公主,莫再和身体康健的小仙娥空耗性命。她委实耗不起。”

门内知鹤的哭声又大了几分。

凤九叹道:“哦,药王还说,哭一哭乃好事。把体内的水分排出来,灵台也清明许多。”

踏出东极殿大门,小狐狸挺直腰杆,只觉呼吸也顺畅几分。她漫步至厨房,经过回廊、各宫宇、月亮门后的小荷塘,身周均无人置喙。她便这般走着,仿佛回到恬适的青丘。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有家的感觉。

就在她快至前殿的赏鱼池时,一抹白影自池畔施施离去。凤九隔着假山石望见他,即瞪大眼睛:是帝君!

她小跑着欲抓住那一片衣角,待赶至他方才所立之处,帝君已进了寝殿。冷冰冰的白花梨木门像一堵不可跨越的高墙,从未向她敞开。

那日凤九呆坐于池边,难以自抑地回味过去几百年。上天派知鹤做她的炼金石,由小刁小难一夜之间变作生死相逼,她糊里糊涂挺了过来,此后兴许应那三万年逢凶化吉的命格,进入果园少少地逍遥百十年。然她并未懒怠,甚至竭尽所能追求光风霁月的心上人。若将这些浮浮沉沉比作什么,就像造化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再哄骗她吃下一粒甜枣。自己酸辛历尽,总该苦尽甘来了。

可为何,她怔怔地想,已经发展至现在的份上,为何帝君仍与她在一次次因缘际会中巧之又巧地擦肩错过呢?

司命的话萦绕耳畔,凤九望着满池惊鱼,轻声喃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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