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打架了……”
夏文明蓦地转头，看到学生扶着办公室门框上气不接下气。他迅即起身往学生手指的方向跑去。边跑边想：这个学生平时跟黑疤跟得挺紧的，莫不是黑疤又闹事了。
黑疤，是今年春季招生分流进来的一个学生，不读书、爱闹事，跟社会上的一些混混多有往来。分管德育的夏文明第一次看到他就浑身不舒服，知道这小子不是盏省油的灯。后来果然被屡屡告状，夏文明恨不得把他开除了——可是，开除怎么行呢？为了生源不外流，好不容易争取到教育局的支持：在九年级下学期自主招生，引导部分学生来本地中专学校就读。开除他岂不是砸自家的招牌，再说他还处于义务教育阶段。
夏文明追到学校东大门时，看见一群学生围在门口，有的拿着手机正神情紧张地打着电话，见到老师过来，忙收了手机。
黑疤蹲在地上，手抱着头。夏文明询问什么情况时，学生七嘴八舌地说开来……原来是下课期间阿鸡把黑疤约到厕所给揍了——阿鸡是本校高中班的学生，因长得像古惑仔山鸡而得名。
一会后，黑疤站起身来。夏文明忙关心：“怎么样了？”黑疤没有回应。不过夏文明还是惊了一下，他看到黑疤嘴角有血，严重的是额角肿了个大包，眼神浑浊——那眼神足见这顿揍挨得不轻。夏文明心里清楚：这情况根本不是互殴，阿鸡这小子算是练上了！
夏文明表面上眼神哀戚、语言关切，心里却舒心、解气，回想黑疤到校读不多久就各种闹心事，夏文明心里阴暗地笑着：你小子也有今天？
黑疤根本无心读书，父母从小纵容，因有义务教育法规罩着，他讨厌读书的叛逆劲逐步发展为没事找事，把惹麻烦当成乐子。而关于形形色色的后进生的教育问题，上级官员没有一线生活工作经验，却动辄良心发现，官僚地发号施令，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简单问题复杂化，搞得学校教育腹背受敌。黑疤这样的学生，既开除不得，又难以转化，在初中阶段就已经是风云人物了。曾经老师们各种苦口婆心，还上门家访，说得不好听点就差给家长跪求：不如把孩子送到外地名校，人家各方面资源好，肯定有利于孩子成才——什么尊师重教，简直是斯文扫地。
记得开学仅两周，夏文明就和黑疤交锋三次。夏文明发现他有一班喽啰，学生多数怕他，也没人敢举证他的不是。夏文明各种攻略后也赢得黑疤的一点敬意，一次谈心时黑疤还直白地告诉夏文明说：“老师，你们太low了，对于我们这样的鳗鱼，浑身滑涎，你们满手油水怎么抓得住？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什么教育法规，我姑丈一个电话投诉，你上头的教育局就团团转了。”当时夏文明听后心里操了一句，又觉得黑疤说得不无道理，不禁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嘿嘿……哥们，你说的倒也是。”从那后，黑疤见到夏文明倒也收敛些，可是班主任还是隔三差五地来诉苦，夏文明也只得放下手头事，两边安顿。
那一次也是心烦，放学后锻炼时，夏文明也就随口骂了几句。没想双杠另一头的阿鸡忙凑过来：“老师，什么事，有什么搞不定的我们可以帮忙！”
“也没什么，就是春季计算机班的那个黑疤，天天给班主任找麻烦，科任老师也告状。”
“哦，我知道，那个看起来很装逼，总是斜着眼看人的那个新生，屌屌的……”阿鸡还没说完，另一个同学嚷道：
“老师，你说的肯定是那个，那小子我也看他很不爽。大家都知道这回春季招生进来几个垃圾”
“对，路见不平一声吼啊”……
“好了，别说那些破事了，专心锻炼吧。”夏文明一句话，大家伙各就各位了。
毕业分配来学校后夏文明依然保持大学里的锻炼习惯，虽然没教这个高中班，但并不影响夏文明成了他们的偶像。那是一次偶然的碰见，夏文明随口教授了一点锻炼知识，他们就笃定要跟随夏文明。
……
思绪回到眼前的纷乱，夏文明想：这场架是打过了，但后续会有更麻烦的事，怎么稳住事态呢？同时他又寻思阿鸡是怎么跟黑疤他们杠上的？难道是因为自己之前的随口一说——夏文明发觉人群中好像有谁在跟什么老大打电话，转过头来学生又收了手机。他立即喝斥：“你们谁要是带手机，被发现一定没收的，这个规定入学培训时都强调的！”也就是此时，黑疤回过神来了，他站起来，东张西望，一副不安的神情。然后，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黑疤瞄到不远处工地旁的一块比巴掌大的薄石片，突然间兔子样地窜过去抓起石头片，旋即冲向一楼高中班的教室。眨眼间的功夫，夏文明历历在目地看着这一幕，等反应过来时，黑疤已离他七八米开外了。
夏文明拔腿就追：“站住……”可是，任他再怎么喊，黑疤就如电影中亡命徒似的狂奔——前面的学生远远地看见立刻“唰”地散开，所有的人都被吓住了，有女生“啊……啊……”地尖叫。
那石头片如若在班级里摔开，不论有没有打中阿鸡，一出手肯定是要见血的，夏文明知道那边楞如刀却突兀不平的石片，不论落谁的身上，伤口绝不是齐整的切面，而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那种——随着“啪啪”的脚步声转为沉闷的“嘣嘣”响，夏文明终于在教室门口抓住黑疤向后曳起的衣角，一把揪住后瞬间箍住他的臂膀。于是一个挣扎，另一个紧拽，震得地板“咚咚咚”响——一米七多的小伙子力气可不小，夏文明应激地憋气，夹紧双臂一勒，马步一扎，于是黑疤动弹不得了。
待身高马大的保卫科长和保安过来带走学生后，夏文明才松了口气。他刚要走向教室找知情的学生了解情况，一抬脚却感觉到异样。低头一看，发现脚上的真皮鞋面纵向爆裂开了。“干”，他在心里操了一句，回想刚才好像也没使多大的劲。
夏文明折向宿舍区，找同事换了双鞋。随后他打电话叫另外两个轮休的保安出来；让班主任通知学生家长到校；交代总务处卫生员中午不要回家，随时准备带学生到医院检查。
来到保卫科，副科长正在做黑疤的笔录。夏文明把阿鸡吆喝到里屋询问。原来阿鸡和阿郎等几个同学平常就看黑疤一伙不顺，眉来眼去之间就结下梁子，前一天晚上黑疤和和一伙人截住阿郎，闪了阿郎几个耳光。而这天到校，阿鸡听说后就坐不住了，下课直接约黑疤到厕所说事。黑疤身后一班喽啰紧跟着，被阿鸡喝住了：“我跟他说事，没你们的事，都走开！”。黑疤仗着自己的社会背景，料定阿鸡没那个胆开打，于是叫手下在外面候着，俨然一副老大说事下人走开的派头。进厕所关了门，阿鸡只问一句：“昨晚是不是你叫人打阿郎？”黑疤“嘿嘿”一笑，习惯性地侧仰着脸，斜乜了下阿鸡：“这还用说？”还没等黑疤再摆个谱，“嘣”的一声，黑疤仰头踉跄，感觉天地一瞬间黑了，还没反应过来要抱护头部，结实的拳头又“咚咚咚”沉闷地凿到他头上。也就一忽儿功夫黑疤腿一软，顺势窝在墙角的尿缸旁。本想再补几拳的阿鸡，见他没动弹，开了门，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听着阿鸡的口述，夏文明脸上表情严肃，心里却颇欣赏阿鸡的英雄气概。沉默了一会，夏文明问阿鸡：
“黑疤有没打你，打在哪里？”
“没，他哪里反应得来，还打我？”
“嗯，他要是没打你，就只是你打他，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你们这是互殴，记住！”
听老师这么说，阿鸡一时有点愣，他疑虑地看了老师一会，只见老师的眼神充满肯定。于是，阿鸡明白过来了：“哦哦，我知道了。”夏文明离开时又叮嘱：“记住，做笔录时要说好！”
夏文明离开时，交代保卫科长若是家长来了就带到政治处。他一路边走边想，这事情可控到什么范围，要不要报案？一会儿又想，这事能否化解很大程度要依受害方家长的态度而定。可是喝完一泡茶后还是没见家长来。夏文明招呼来班主任了解更多的情况。
夏文明还想这事要是包不住，捅到上面去，让领导逮住了怎么办？记得上学期有一回到局里开会，有关安全事件第一责任人的说法，还有各种检查明细，各种琐碎，就令他不胜厌烦——俨然教育成了各种防备和推卸，好像只要有记录备查，只要做足教育过程的痕迹管理，就可以撇清干系，就可以保住头顶的“乌纱帽”——“干”，想到这个夏文明不禁又操了一句，“若不是和校长一班人相互分担，老子才不想干这个什么破领导。”心里骂完后，夏文明心里不由对教育现实更多了一层深深的失望：做足那么多乏味的纸头罗列，疲于应付各种检查，教育和爱心早就被各种提防、冷漠和担惊受怕扫荡一空了。最让夏文明受不了的，那个局长还高高在上、声色俱厉地恐吓：“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这位子保不住，你们也没有好日子过。”那情景让他想起旧时代的官僚，好像谁都欠他五百大洋，好像底下在座的都是贪赃枉法，翘着腿不干事的社会蛀虫，都是昧着良心贪玩使坏的狗腿子……当时散会，夏文明走到门口不小心踢到了不锈钢门框，随着“Duang”的一声响，他不大不小地骂了声“干！”他还记得回头时看到大家疲惫、抑郁，略带张惶的神情，还看到局长多看了他两眼。
夏文明神经质地记住局长多看他的那两眼，就差把它写进日记，于是想起可能有人乐意看他出丑，可能恨不得把他当反面典型，夏文明马上交代班主任把班会的教案和每周一到周五每天十分钟的安全教育记录都带来——当发现去年的记录不全时，他做了番思想工作，让班主任把这两年的工作记录补齐了，能回忆的回忆，想不出来的就生造——他还想接下来观察一下，或者明天下午有必要召开个班主任工作会，布置迎接可能来临的突击检查……正当摸底黑疤父母情况时，保卫科长打来电话，说情况不好把控。
夏文明匆匆下楼时，远远地看见校门口挤满了人，他从来没有的感觉自己心里没底了……赶到保卫科时，他看见校门对面的各个路口堵满了些小年轻，隐约可见带着家伙。夏文明跟科长说：“没办法，只能打电话向共建单位片区派出所求助。”
十分钟不到，两位干警开着辆警用摩托车过来了。然而，身上各种刺青的混混们也是见过世面，没把干警当回事，依然踞守着，或聊天或抽烟。警察呵斥，明令回去，带头的年轻人却说来到校门口怀念校园生活并没犯法。于是僵持。夏文明一头雾水，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状况……他踅进保卫科，不无担忧地对阿鸡叹了口气：“中午回不了家了……”阿鸡垂着头，淡漠地回了句：“没事，我已经跟我舅舅说了。”夏文明心里没着落，因为那阵仗谁都难对付，除非惊动上层。
“叮铃铃……”放学铃声响了，夏文明杵在大门口环视四周，保卫干事、保安、体育老师守在路口维持秩序，夏文明让科长把监控镜头调转过来，确定门口监视无死角。学生有序离开，从来热闹的放学场面，今天却是肃杀的沉寂。一场行色匆匆后，校门口很快安静下来，日头比以往每一天都跟更加赤炎炎地一照无遗。
漫长的十几分钟过去了，一辆白底蓝条的警务面包车出现了，缓缓驶来，掀起浊混的尘烟。夏文明心里一动，盼望事态有什么转机。
在大家的目光投注下，车子不紧不慢地停了。开了车门走下来一位有点显矮的警察——大家期待的，应该是拉开后门有特警手持器械威猛地出现。然而，都没有，大家一脸失望。
保卫科长凑过来说，那人就是刑警中队队长。夏文明只跟片区的干警熟，不晓得该不该过去和那队长握手认识一下。迟疑间只见队长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机拨起电话：“喂，老鬼，好久不见，听说你儿子很想让我请他吃饭……”短短两句，队长就把电话掐掉，又拨通另一个，于是，各路口的人群中有些骚动。四五通电话未打完，混混们已退去大半了，当他把手机放进裤兜后，扫视了一遍剩下的小年轻，于是清场了。队长转身叫了声：“家旺，出来，我送你回去。”于是阿鸡走出保卫科，看到夏文明后立即走到跟前说：“老师，我可以回去了吗？。”夏文明拍了下阿鸡：“真有你的，回去吧，现在你能安全回家是最好的，其余的事下午再说吧。”阿鸡走到舅舅身边耳语了下。于是志得意满的刑警队长立即摘下墨镜，几个大步就迈过来和夏文明握手：“老师好，听家旺常提起你，孩子不懂事，现在先回家，以后你尽管严厉管教！”于是转身进了警车。
夏文明长舒了口气，心里被烈日照得亮堂堂，他盘算着：这个事应该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黑疤这回终于被人家先下手为强了，而且对方是有来头的，对于吃了哑巴亏又死爱面子的人，只要给足台阶下，应该不至于太闹腾……于是他招呼卫生员和科长迅速带黑疤到医院检查身体，让班主任准备一起走趟学生家。于是，他拨通在外奔忙争取社会资源办学的校长的电话，告知整个事件的经过和处理办法。放下电话时他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正疑惑是谁时电话又响了：“您好，老师吗？我是家旺的爸爸，真是抱歉……”
还好，家长是明理的人，他们决定一同前往探望黑疤――夏文明想：兴许，对于孩子的成长，这个坏事还变成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