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岁在县城上学，周六下午回，周日下午走，风雨无阻，准时得很。奶奶守在村庄老宅子，周六的傍晚，一定倚在门框上，把目光望累、望断了。

    老家离县城十五华里，草草的路不好走。一年夏天，奶奶从地里摘来西瓜，青皮翠衣，七八斤重，一敲闷闷的响，熟透了。奶奶要我抱上，带着上路。奶奶的意思明白，或者路上口渴剖了吃，或者捎到城里家中，和妹妹们共同享用。

    天热，下午的草路更热，我打断奶奶远送的目光，抱瓜上路。

    奶奶的西瓜种在菜园地的豆棵间，不多，也就三五棵，藤蔓和豆叶一样绿，藤蔓会走路，七拐八转，游得远远的，瓜就结在豆棵里，豆棵没膝，西瓜藏得紧。乡下人聪明，套种的事常做，省地，也将一些小秘密，潜身得风雨不漏。

    “以粮为纲”的年份，西瓜种得少，精贵，吃上一次难得，剖开，总是抢着下手，风扫残云般，管不上吃相，有话说：吃西瓜，巴不得是龅牙。龅牙啃得深，随曲就弯，不吃人亏。风扫残云结束后，剩下的是和风细雨一一溜西瓜皮，从红州(穰)啃到青州，最后啃到通州，瓜皮透亮。透亮的瓜皮也不愿扔，洗净、晒干，丢进酱缸当咸菜吃。伢子们还有事要做，拣瓜子，积攒下了，节日里炒熟了，香喷喷嗑上一回。西瓜宝气，分分毫毫不浪费。

    兴西瓜是技术活，村子里有瓜把式，下种催芽，移苗栽培，顺藤打岔，摘花疏果，样样都有路数。好的瓜把式兴出的瓜，大小匀称，沙穰甘甜，咬上一口美进心里。奶奶的种瓜技术也算精良，藏在豆棵里的西瓜大大小小结了不少，西瓜东躲西藏的，奶奶心里有数，顺藤摸瓜，一个丢不了。

    实际上，奶奶在兴种西瓜的同时，还在菜园地“布”了香瓜，香瓜比西瓜肯结些，一结一小堆，绿油油的可爱。

      周日上午，奶奶总是带我去菜园地，悄悄指点躲在绿秧间的瓜们，西瓜结了十多个，香瓜数不过来。奶奶要我不要声张，否则会被好吃嘴“顺”了去，说“顺”不说“偷”，是乡村的智慧和宽容，谁没有走神的时候呢？瓜田李下，伸伸手，只不过是向土地讨点吃的。

    奶奶种的瓜我吃得多，每个周六回，绕在奶奶身边转，更重要的是我对农事有兴趣，想和奶奶学上几招，长大了做个瓜把式。瓜把式多好呀，整天和瓜瓜果果打交道，尤其是看瓜时间，一个棚子搭在万千绿中，如一叶小舟，在绿的波浪中轻漾，夜间看星星、听蛙鸣，偶尔还能摘只瓜，撑得肚子溜圆。奶奶知道我的心思，骂上一句：没出息。还是从豆棵里掏出大西瓜来，任我肚子撑……

    抱着西瓜，我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走，小路纤细，路边开着各色花，我以为这些花都在笑，笑我步伐踉跄，甚至嘲笑我不能把西瓜抱回县城的家。

    路是透熟的路，平时闭眼也走得畅，抱个西瓜，突然感觉路难走了。西瓜不重，抱着不顺手，路就别扭了，怎么走都不顺畅。不止一次想把西瓜摔碎了，吃上几口，轻装上路。

    也仅是一念间，农家的孩子有忍性，想想比栽秧割稻松泛多了，又一身是劲。调皮劲上来了，在略为平整的小路上，我把西瓜当成了足球，小心地向前踢，草路柔和，老远的一截路过去，西瓜仍是翠生生的。

    有插曲，路边有种西瓜的，真的有了瓜田李下之嫌了，好在奶奶种的西瓜有个性，和田里的西瓜差别大。瓜把式打量一番，托起西瓜轻轻拍了几下，说，好瓜，沙穰的。

    在一个叫陡冲凹的地方，我抱着西瓜睡了一觉。陡冲凹上七下八，到县城我的家还有七华里地，翻过凹地路就好走了。

    可做过梦，我记不得了，但这觉睡得熟，我记得清清楚楚，陡冲凹无人烟，静得听到野花怀孕的声音。醒来时，我看到一只灰色的兔子在我身边遛弯，一只花喜鹊喳喳叫，一只蜻蜓竟在西瓜上小憩。估计我醒来的动作不雅观，兔子跑了，喜鹊飞了，只剩下蜻蜓还在伸着懒腰，或许蜻蜓也对西瓜的甜美有兴趣……

    天擦黑，进了家门，脚一歪，扎扎实实跌了一跤，西瓜跌成了八瓣，一地的鲜红。汹涌的哭，从我的嗓子里冲出……山呼海啸。妹妹们围了过来，把摔碎的西瓜拾到桌子上，那天一只破碎的西瓜吃得斯文。

    抱得西瓜归，奶奶种的西瓜，最终我摔破摔碎了。摔碎的西瓜，仍是西瓜。前几天，带刚满周岁的孙子玩，在一瓜摊边停下，孙子用小手拍瓜，有模有样，又双手抱起一小瓜贴在我的脸颊上，我的泪无来由的流下来，止不住。孙子放下瓜，拧破了我的泪珠，笑得欢。

2018.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