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年深秋的傍晚,通往青河镇的大巴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着。老式客车的铁皮被夕阳晒得发烫,混合着汗味和柴油味的空气在车厢里弥漫。
林小满攥着奶奶的衣角,眼睛盯着前排那个穿迷彩服的男人。男人粗糙的手指抠开易拉罐拉环,“嘭” 的一声,棕色液体像喷泉般溅在小满的碎花衬衫上。
“哎哟你这人怎么回事!” 前排大妈跳起来,用手帕拼命擦拭溅到裤腿上的可乐。男人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着 “对不住”,笨拙地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
突然,坐在过道另一边的中年男人瞪大眼睛:“兄弟,你这罐子里是不是有字?”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男人手里的易拉罐上。阳光下,“中 20000 元” 的字样在铝皮上闪烁。
车厢里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猛地站起来,脑袋 “咚” 地撞到车顶的行李架,却浑然不觉;后排的大爷摘下老花镜,凑到跟前,手都在微微颤抖;几个妇女伸长脖子,踮着脚尖,恨不得把脑袋探到前面去看个清楚。“两万块啊!够盖三间大瓦房了!” 有人扯着嗓子惊呼,声音里满是艳羡。
穿迷彩服的“傻子” 却攥着易拉罐直往后缩,眼神慌乱得像受惊的兔子:“我、我不知道咋兑……” 戴墨镜的男人立刻跨前半步,一只手重重搭在 “傻子” 肩头,仿佛要给他撑起一片天,另一只手在空中用力挥舞:“兄弟!这年头黑心眼子的人多着呢!你拿着这奖券去,人家三言两语就把你哄得团团转,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故意提高声调,让声音穿透车厢每个角落,同时用眼角余光扫过众人逐渐凝重的表情。
“不如咱们车上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凑个份子!” 墨镜男忽然转身面向全车人,双手摊开,做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人多力量大,一起去兑奖,谁也别想耍猫腻!见者有份,这可是老天爷赏饭吃!” 说着,他掏出个计算器,噼里啪啦按得震天响,故意把屏幕亮给周围人看,“二十个人分,每人整整一千块!抵得上大半年工钱!”
他又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二十根烟,整整齐齐摆在“傻子” 面前的座椅上,动作像极了在主持一场神圣的仪式:“谁要参与,就把钱压在烟下面!先到先得,过时不候!这可是改变命数的机会,错过今天,再等十年都碰不上!” 话音刚落,穿皮夹克的男人就挤开人群冲上前,BP 机在腰间不停地震动,他掏出钱的手都在发抖,嘴里念叨着:“我来一份,我来一份!”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叫嚷声、推搡声混成一片。”
小满感觉奶奶的手在发抖。2002 年的两万块,是父亲在城里工地辛辛苦苦干一年都挣不到的钱。她仰头看着奶奶,喉咙发紧:“奶,要不咱们也……”
小满看着奶奶从蓝布包袱最底层摸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钱,那是给她交学费的钱。“同志,我孙女衣服弄脏了,能不能少交点?” 奶奶把 168 元递过去,“就这么多了。” 男人接过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他把钱塞进裤兜,继续收钱,仿佛真的算不清账。
车厢里的温度不知何时升高了,王婶解开蓝布衫的第二颗纽扣,手却还在颤抖着往“傻子” 手里塞钱。小满看着那枚硬币顺着 “傻子” 的指缝滑进掌心,突然想起父亲寄钱回家时,总要反复数上三遍。可眼前这人接过钱就随意一揣,连看都不看。
奶奶的布鞋在铁皮地板上蹭了蹭,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响动。她盯着戴墨镜男人手里的记账本,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小满,把水壶递给奶。” 奶奶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女孩刚要起身,却被奶奶按住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烫得她发慌。“同志,我家还有急事,我不参加了,把钱退给我吧。” 奶奶的声音带着颤音。“傻子” 抬头时,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随即又变回憨傻的模样。奶奶拽住“傻子”的衣服拉扯几次后,那只刚才还笨手笨脚的手,快速从兜里数着钱,准确无误的将168元塞给了奶奶,趁机推开了奶奶的手。
奶奶看着手里的钱,突然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她想起刚才“傻子” 记账时总把 “8” 字写成 “∞”,此刻却能分毫不差地找零;想起墨镜男掏钱时露出的金表链,与他破旧的球鞋格格不入;想起那三个小伙交钱时如出一辙的假笑。后知后觉的恐惧像毒蛇缠住心脏,她几乎要坐不稳。
车窗外的梧桐树飞快倒退,车轮碾过减速带的震动让人心慌。就在这时,“傻子” 突然拍打后车门,嘴里嘟囔着要吐。司机刚打开后门,他就踉跄着冲了出去,墨镜男和几个 “热心人” 几乎同时起身,大喊“他是骗子!他是骗子!”“快追!”六、七个男人齐齐夺门而出,朝着“傻子”的方向迅速跑远。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车厢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片刻后,司机关上了门,悠悠地发动了汽车。
再片刻后,小满听见了王婶的啜泣混着此起彼伏的咒骂,奶奶却沉默着把钱重新塞进蓝布包袱。她的手指抚过布料上的补丁,像是在确认什么。
王婶瘫坐在座位上,双手死死揪着衣角,嘴里不停念叨:“我的棺材本啊……”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混着汗水在沟壑间流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前排的大叔一拳砸在座椅靠背上,震得车顶的行李架嗡嗡作响,青筋暴起的脖颈涨得通红:“我咋就这么糊涂!”
有个年轻媳妇呆呆地望着车窗外,手里还攥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摇晃。她突然崩溃大哭,哭声撕心裂肺,“这可是给娃交学费的钱啊!” 周围几个妇女也跟着抹眼泪,哭声在车厢里回荡,压抑又悲戚。
还有些人呆坐在原地,神情恍惚,仿佛丢了魂一般。他们机械地翻找着口袋,像是还期望能找到被骗走的钱,嘴里喃喃自语,分不清是懊悔还是咒骂。整个车厢被绝望、愤怒与悲伤的情绪笼罩,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进来,给这一幕悲凉的场景镀上了一层惨淡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