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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二零一七年农历九月初二，你的六十岁生日。此刻距离这座城市100余公里以外的小县城里，我猜你鼻息稳定地打着有节奏的鼾声，身上应该还穿着十年前你生日之际我送你的枣红色睡衣。
鸡鸣声此起彼伏，夹杂一两声犬吠，门前屋后枝头上麻雀跳跃啾鸣，邻居妇人几十年如一日自由舒畅的打着喷嚏，乡村小巷的雾霭沉沉里回荡早起农人的细碎脚步和耳语声。寒露包裹着庭院里你栽种侍弄的各色花木，20年前插下的棕榈树枝，如今已直擎云霄、亭亭如盖。你去年夏天从远山采来加工的假山上已覆满幽幽湿滑的绿苔，清澈的水池里几条小鱼在山石的缝隙里游曳。
晨风徐徐穿过，一切安静自在从容地发生在这个秦岭南麓距离县城1公里的村庄。
光明穿透黑暗，太阳从东方升起。你在这晨光熹微中起来，汲着拖鞋在院子里走动，洗漱的水流声中开始勤劳忙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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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岁的你依然在生活的风雨里奔波，无法停歇下来享受生活的安逸，母亲常说你太勤快了，天生劳碌命。少年时因为时代限制，高中毕业后一心想当兵的你受家庭出身成分所累，未能如愿，勤劳的你便回家务农供养弟妹，和父亲乘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改变了一家人贫穷了半生的命运。弟弟妹妹们后来都有了令人羡慕的稳定职业，你却一生只能靠自己双手勤勤恳恳泥里土里风里雨里刨食。
生活的所有困境在你这里成了理所当然，对此你从不抱怨，用自己的勤劳和发现身边细微美好的情趣践行着对它的热爱。
从十八岁起，生活的重担你扛在肩上从未卸下来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年那个斜挎帆布包、白鞋绿军装、眼神坚毅、意气风发的少年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来到了儿孙绕膝、满脸沧桑的暮年。
你常常感叹人的一生太假，如一场梦。
你常跟我讲起年少时和兄妹同学之间的趣事，开始浑浊的眼中泛出孩子一样明亮向往的光芒。
我猜那几年你跟随乐队走遍县城大大小小的角落，在舞台上穿金丝戏服化油彩妆、扮演英俊威武的秦腔生角，高亢激扬的声音穿过人群、穿透黑暗，应该是你始终不得志的人生中最快意恩仇、接近初心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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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回家发现印象中你一头柔软漆黑的头发开始越来越花白，有一段时间因为压力太大甚至出现斑秃。没人知道我当时的心境。又回想起很多年前我中考时那个初夏，很多同学都是自己步行回家，唯有你在中午下考后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来接我，一向节俭的你带我去小县城最好的餐馆。
你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初夏午后的阳光照着明亮的餐厅，你额头上鼻尖上因赶路而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一碗水饺，你默默看着我吃，不时跟我说多吃点儿，我让你也尝尝，你说你刚刚在家已经吃过了，下午还要考试让我好好吃。
餐厅很安静，隔壁桌上是县中学一个中年女教师，皮肤光滑，涂着艳色口红。当时少女的我在向往自己以后的人生，要像这女教师一样，在环境良好舒适的房间工作，不再像你一样携带一双手东奔西走。我猜你当时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后来，我才听母亲说，你那天干完活回家没来得及吃饭就去学校门口等我下考，你是干了一上午体力活空着肚子看我吃下那一大碗水饺的……
二十年过去了，这其间我走过许多地方，吃过无数美食。唯有十五岁那个夏天你目光注视中吃下去的那碗水饺最难忘，是一道固执地留在记忆中永不磨灭的光。
一想就温暖，一想就心酸。被那道光照耀着踯躅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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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女儿终究没有活成你理想中的模样。叛逆的青少年时期，那些焦虑迷茫不知路在何方的日子，抬眼望去，总是黑暗的远方。你用你人生有限的经验和资源试图带我走向光明，你想让我的人生不要和你一样尝到太多人世的艰辛、苦涩与无奈。
你带我去局长家拜访，希望不要将我分配去太偏远的地方走长长的山路。在局长富丽堂皇的家，你唯诺小心注意自己的每一个细小言行，生怕一个不甚会影响到我的前程……那个七月的下午，你的眼神，你拘束的坐姿，那个厚重压抑的房间，深深刺痛着我。你的尊严就那样为了刚刚走向人世的我第一步能走得顺畅容易少一些煎熬，碎了一地。
刚刚成年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辛酸与无奈裸露在阳光下，血肉与筋脉上微微颤抖着满是被生活打磨过的瘀血和伤痕。
几经周折，我最终去了距离家几百米的一个学校当老师。虽然你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但我能感觉到你对此的满意和骄傲。你以为从此我能走上和你不一样的命运之路，阳光坦途有所依栖，避开生活的许多腥风血雨。
然而，命运这个隐藏在暗影里无形的力量从来不会轻易让人按着原定的规划走，它只是在云端眨了一眨眼。
一夕之后，我又和你相隔千里。一去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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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春寒料峭的二月天，我有了儿子。你在亲戚朋友间奔走相告，眼角眉梢难掩心头喜色。
小小的婴孩宝贝一样被你盛在长满茧子的大手中，在他睡着时痴痴看着他笑，醒来后又逗他咯咯发笑，夜晚搂他在你怀里睡。对着尚在襁褓中的他说：你现在吸的都是你妈的血，她在用自己的血肉供养你。
一转眼，我的儿子业已长成翩翩少年。最近看着他，会常常回想自己小时候跟你在一起的许多事。
你将小小的我高高举过头顶穿越汹涌的人潮去看戏；夏夜的星空下，你一边驱赶蚊蝇一边跟我讲银河星系；我在老屋红砖地上写满刚刚学会的汉字，花鸟人鱼虫，你跺着步认真观看，一一点评；你将几张大白纸裁成许多小块，订成厚厚的一大本，用尺子圆珠笔就着昏黄的灯光打成方格，教我写人生中第一篇作文；那个寒冬我的咳嗽总是不好，无数次深夜你悄悄站在黑暗里听我鼻息喉咙是否异常；你告诉我不要怕黑，世间没有鬼魅，勤劳善良永远没有错。
从千里之外，到百里之外，出走半生的我离你终究是越来越近了。然而，生活的枷锁时时牢牢搭在肩上，在这样特殊的日子，依然没有回到你身边的自由，只能写下这寥寥数语抒发心中的愧疚。
来日无多，往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次与你的相聚我都会用力。好好爱你，爱自己，爱我和你共同的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