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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水田晕倒,凤梅难舍亲夫;黄土埋饭,灌仓痛祭亡妻
凤梅被那天晚上的会一吓,加上担心丈夫在水库上受折磨,病了。没两天,人就瘦了一圈。灌仓偷的那担薯种,也早就被宋组长派人担回队上去了。这两天正在风头上,凤莲家里藏着的一担薯也不敢拿出来吃。又病,又担心,又没吃的,凤梅倒床了。
见凤梅没出工,宋组长上门来了。他双手在腰上一叉,眼一瞪,斥责道:
吴德佑偷集体的东西,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是破坏社会主义的坏分子。你这个坏分子家属怎么不出工啊,咹?
我,我病了。
凤梅挣扎着爬起半个身子回答。
凤梅从那回小产后,身子一直弱,灌仓在家从来不要她做重事,队长秉斋也体谅她,出工也总是不让她下水田,安排她做些干处的轻活。可是这回宋组长不依了:
病了?装病吧!我看你是对没收你丈夫偷的薯种不满,要抵制无产阶级专政!不行,下田去!
他逼着凤梅出工了。
秉斋见凤梅拖着个病身子出来了,可怜她,就派她去搓绳安土箕绊。宋组长却不依,要她跟男劳力一样到浸冬田里挖禾秆蔸。
刚刚开春的天,田又深,水又冷,活又重,勉强做了大半日,凤梅一晕就栽倒在田里了。
秉斋他们几个慌忙把她抬回了家。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汤,好容易才把人救醒了。
凤莲见凤梅醒了,忙擦干了眼泪,带着哭腔说:
妹子,你可醒过来了!吓死我了!
凤梅看了一眼围在她身旁的人,哀哀地说:
你们莫忙了,这回我活不成了。我已经看见阎王派来的索命小鬼了。我愿跟他走,一死百了,什么罪也不要受了……就是放心不下毛伢仔和灌仓。是我拖累了他。要不是他怕我饿坏了身子,也不会去偷薯种。我想再见他一面……我苦苦地求那小鬼,让他宽我一点时间,等灌仓回来。那小鬼不愿,说时辰……时辰已……已到……
说着,她喘得急促了,眼泪顺着一边的眼角往下流,流湿了枕头。
毛伢仔趴在床边,哭喊着:
娘——娘嘞——你莫死——你莫死——
一屋的人都哭出了声。
到半夜,凤梅撒手走了,没能看到灌仓最后一眼。
秉斋也不管宋组长同意不同意,派人到水库去把灌仓喊了回来。
十多里路不晓得是怎么走的,灌仓听到消息后就踉跄着往家里奔。
一到屋,他就扑到床前。帐子已经放下来了,帐门上压着一把锯,一个小红布针线袋装着半升米压在锯上。
凤莲哭得眼都肿了,搂着毛伢仔坐在旁边。灌仓疯了似的揭开帐子,扑到凤梅早已僵硬的尸体上。
凤梅啊……你怎么不等……等我,就……就……
四十多岁的汉子的恸哭声真是撕心扯肺。
你怎么不……不挺住,等我……回来……哦,哦哦哦……
凤梅的眼还睁着。
凤梅,我,我……我想多挣些米,让你们娘崽吃餐饱……饱的呀……
听着这样的哭诉,石头也会落泪!
凤莲毕竟是早哭过了。她强忍住悲痛劝着:
兄弟,人早晚总有个死,莫太伤心。凤梅还没闭眼,她是不放心你。如今你平安回来了,她也就放心了。你拂上她的眼,让她安心去吧。
灌仓像怕惊醒了老婆似的,轻轻地喊:
凤梅,我回来了。你,你就放……放心……
他一边喊,一边轻轻去拂凤梅的眼皮。凤梅的眼皮很柔顺地合上了,惨白的瘦脸安详得好像是睡熟了。
灌仓家没有了其他人,只好由秉斋作主操持丧事。
队上动用了五十斤“备战备荒”的储备粮,借出十块钱买了些白布、香纸、爆竹等必用物,在这种时候,也算是差不多了。只是灌仓自己未养得有大猪,栏里一只四五十斤的架子猪还骨瘦如柴。他哭着说,凤梅跟着他没过过一日好日子,到了都不能杀一头猪,真是愧煞了。凤莲也十分过意不去。她听人说公社的万主任在水库上把灌仓树成了典型,就跑到公社去求万主任批了个条子,在食品站买来几斤肉,总算遂了灌仓的一点心愿。
人死众家丧。除了水库上的劳力,在家的左邻右舍,本房亲友都来帮忙。第二日就把死人送上了山。
入夜,宋组长找到秉斋,要他负责把灌仓送回水库去。秉斋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灌仓。
灌仓搂着毛伢仔坐在空床上,就像一尊菩萨,一动都不动。
这两日,他没吃没喝也没睡,似乎连眼泪也流干了。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更高地耸出来,就像忽然间老了十岁。见秉斋进来,也不睬他,就跟没看见一样。
怎么好开口?秉斋只能干坐着相陪,吸烟。
忽然,灌仓放下儿子,木木地起身喊凤莲。
凤莲还在厨房帮收拾,忙应声出来。
灌仓问:
还有米么?
饿了?锅里给你留有热的。
凤莲忙着去打开锅盖。
灌仓摇摇头,端起锅里的饭菜,洗锅,放水,又要凤莲量出一升米来,盖上锅盖就烧火。
凤莲说:
要煮点新鲜的?我来吧。
灌仓还是摇摇头,寂寂地说:
我要自己烧火煮碗饭,祭祭她。
说得凤莲又落下泪来,默默地拉过外甥,紧紧地抱着坐在一起。
不一会,锅里飘出米饭的香味。灌仓寻一个瓦钵把饭盛了,又让凤莲端出特意留下的几块肉,连同打算留给灌仓吃的一碗豆腐汤,用一只大竹篮装了,另放了些香纸,领着毛伢仔挎上竹篮默默上山了。
秉斋怕出事,也跟在后面。
新堆的坟前,灌仓蹲下来,拿出篮里的东西,点上香纸,让儿子跪下磕了头。
没有哭声,没有眼泪,只是呆呆地蹲着,直到插在坟头的香燃尽。毛伢仔摇着他的手催着要回家,他这才用手在坟头刨了个坑,把饭菜全都倒进坟里,掩上泥埋了起来,幽幽地说:
凤梅,你吃一餐饱的去吧。
然后,在幽暗的星光下,领着儿子踉踉跄跄地返身。
凤莲不放心,还在门口等。见回来了,轻声劝:
兄弟,锅里还热着,趁热吃点吧,莫饿坏了。去了的,万事皆休,不要再操心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呀!
秉斋再不说话不行了,就接了腔:
是呀。我们还得活,好好地活。嗐!宋组长这个不通人性的东西!他说,水库……
秉斋到底不好意思把话说出来。
出人意外,灌仓好像并不愤恨。他平静地说:
叫他放心,明日一早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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