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星星
第一次见外婆时,我十六七岁,而她,将近八十。
我自小跟随父母亲从偏僻荒凉的山村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对于老家的印象,多半是从爸妈的话里模糊的勾画出来:望不见顶的山林隐藏起太阳和月亮,数不清的河水年岁不息的哗哗地流淌,磨平了尖峰的石头。大大小小的屋子坐落在地势稍平一点儿的半山腰,聚集的人家多了,也就成为一个村落。也有的人家独居在高高的山顶,俯视山涧。夜晚嘈杂混乱的蛐蛐或是蝉的叫声一圈一圈的蔓延在房屋周边。清晨,家家户户的女主人在太阳还没有从山那边爬上来的时候已经在厨房里鼓弄着炊具,再稍晚一些的时候,男主人已经吃好了早饭,拿着锄头和扁担走在山间小路上。这个时候,天还是青色的,山里的人都起的格外早,为的是能赶个早儿去地里照看庄稼,家里十几口人全都眼巴巴的指望着这片绿色。太阳快冒出头的时候,年岁大了的老人们就该坐在院子里了,拿着原木色的竹烟筒,或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凭着数十年的人生经历他们能够确切的判断着在一天的什么时辰,太阳会在院儿里划出怎么样一块儿大小的区域,又在什么时刻,那块儿区域由小变大,最后再变小,直到月亮悄悄地升起来。
妈妈在灯光下给我打点行李,翻箱倒柜的找遍所有需要带的东西,然后拾起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折好放进行李箱里。末了,她说,去瞧瞧外婆吧。
我坐在颠簸的车里,望着外面,短短几个小时,车窗外整齐的行树和水泥建筑物变成了一座座高山,木桥,蜿蜒的山路,电线杆子艰难的立在田坝间。过往的人挑着干枯的柴飞快的往后划过,我仿佛听到了山涧水流的声音,挑着各类小零食在村里晃悠的小商贩悠长的吆喝声,牛在山里孤独而厚重的长鸣。所有的都是缓而有序的行进着,千里之外,城市机械运作的轰鸣声传不进来,山里的鸟叫声飞不出去。
我迈进外婆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从屋顶划过,卷起阵阵枯叶。外婆就坐在门槛的矮凳子上,目光穿过对面屋顶,远远的望着开阔的山。
山的那边,还是山。
外婆在年轻的时候,去过外面的地方,一路上赶着猪或者笨重的牛,缓慢的一步一步走过每一条泥路。那个时候城市还没现在这般光景,没有叫嚣的汽车鸣笛,没有耀眼夺目的霓虹灯,没有机械运作的轰鸣声,这过去的数十年细碎的时光,到底改变了多少空间……外婆问我:娃娃,上学要走多少里的山路?
我轻轻的唤了声:,阿婆。她这才抬起头,先是一愣,后来便缓过神来,嘴角牵动着满脸的皱纹,笑了。说了句“娃娃回来啦”。她叫我妈妈丫头,叫我娃娃,这仿佛给我和妈妈极大的撒娇的理由和权力。
院子里的小孩儿不懂事,常常趴在高高的墙上玩,外婆看见了,并不急着训斥,只是一边朝着家的方向走,说:娃娃,那边有好玩的,快下来咱一块儿去”,而眼神却不住的往孩子那边张望。小孩儿起初几次都会乖乖的下来,后来“受骗”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再肯下来,自顾自的玩了起来。外婆依旧在远远的地方不依不饶的说着,“再不来,我可走了,我真走了。家里有糖吃”,脚步却没有挪开半步,目光小心翼翼的跟随着趴在墙上贪玩的孩子。
有多少次,外婆一个人在远远的地方,对着一个小孩儿絮絮叨叨,心里受着无尽的惊恐与忧虑,是否,外婆在小时候也那样,在高高的地方沉浸于高空的新奇,底下有温柔的妈妈在心里陌陌的承受着担忧,使尽浑身解数,哄骗孩子来到安全的空地,或者到达妈妈踏实的怀抱中。所以,现在外婆暗熟这样的技巧,百用不厌。
只是,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纷纷芸芸的世界上,再没人能够喊她一声丫头。只有我,心安理得的喊她,外婆。
她推开门,向我走来,望着我咧着嘴笑,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牙齿已经在那些岁月里悄悄地一颗一颗的脱落了。她像变戏法那样,忽然把手从后背伸出来,摊开手掌,是几颗被捏的太久而有些变形的酥糖,静静地躺在皱皱的手心里。些许惊讶,我抬起头望着她,她赶忙把糖果塞进我的手心里,说跟我出去走走吧。我不知道她的这个计谋在日益缓慢运作的脑海里计算了多久:一把糖果换取一段陪伴。
她让我在门口等她,去拿点东西。回来时,不过是多了根拐杖。
桃木做的拐杖,扶手左右两侧有恰到好处的长度,扶手以下依然可以看到当年桃树的花纹。经过日积月累,它已经变得无比光滑和顺手,无可挑剔。可是,它是什么时候走进外婆的生命里的?是从哪一天,外婆开始发觉自己已经花白了头发,甚至腿脚也开始颤颤巍巍不能安稳落地。当时,外婆是什么样的心情,发现自己老了?
或者说,当你发现,岁月已经过去大半的时候,是怎样的落寞?
那是一根怎样的拐杖,从六十岁或者更老的年岁开始走进你的生命,一开始它还是粗糙不顺手的,可后来,你拄着它走过这条巷子,那条小河,一起对付过某条路上充满恶意的石子儿,它变得越来越光滑,越来越合乎心意,小心翼翼的称着你的每一个步子,从日出中走来,然后又走进溶溶月色,成为你的第三只脚,另一种依靠。
而你,迈入暮年,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条安静而狭窄的小巷子,对于我来说很神秘。巷子里终年没有阳光的庇佑,绿色的青苔悄悄寄生在石块儿表面。许许多多的人曾经走过,有背着高高一筐猪草的女人,有挑着扁担的男人,还有连蹦带跳的孩子。外婆也不例外。这条路她走了将近八十年,纵使眼睛不好,但却是对这条路极为熟络。她叫我跟在后面,自己往前带路。左脚稳稳当当的放在一块空地上,然后抬起拐杖支撑起身体才开始迈右脚。
瘦削的她带着我站在了巷子尽头。前方又是一片开阔之地,我不知道在外婆的故事里,曾带着多少人的孩童时期穿过这条阴暗的路途,最终像我一样如愿的看到一片开阔之地。
续写未完。。。。。
我始终相信爱情终会进化为亲情,两个人从热浪的夏季里遇见,在人群里有了某种感人的默契。爱情这样赤裸的词汇,外婆从未听闻。对于六十多故事的因由,外婆也只会支支吾吾的说一句:那时候嘛,听人介绍就成家了”。外婆不再搭理我,转过身去拨弄已经晒干的烟草。这些烟草被切成细丝在太阳底下晒成金黄色,让人忘记了他们曾经鲜活浓绿的样子。
那个年代的爱情,总是情节简单的,父母之言,媒妁之约,一桩婚事的完成并不需要很多的时日,仓促而随意,有的应约娃娃亲,有的简单估量双方家庭情况便草草嫁娶。而外婆却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