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记忆,是我心灵深处的秘密。可是,我想与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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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初夏的味道里会沁满了嫩粉色的杏花、密密层层的桃红、大朵大朵的丁香紫……,铺满了大街小巷,也深深地留在了每一个人的脑海。
不论年代有多么久远。
1956年的夏天,就在这样的一个早晨。一个身材高瘦的女孩子走过晨曦中的丁香紫,在一所学校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太早了,整个校园还在苏醒的晨光里。
肚子有些饿了,因为很早就起来赶路。从随身的挎包里面拿出一个馍馍,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有点儿干,是昨晚剩下的。
也有些累了,毕竟赶了20多里路。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头顶上还有星星闪烁在深蓝的夜空中。渐渐地,大地上的万物都在浅浅的微光中露出了面容,远处的村落上空有炊烟袅袅升起,而村庄的尽头就是那所学校了,这是她拿到工作介绍信的时候顺便打听到的。
一夜未眠。很复杂的心情让她即兴奋又忐忑不安,家是她难以割舍而又想奋力挣脱出来的地方。
16岁时的那场恶梦,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颗逆叛的种子,正在郁郁葱葱地生根发芽,填满了这个青春的躯体,化作了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就再也没有沉落。
她知道家里的难处,了解父母的艰难和悲伤。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选择她?她即不是家里最大的一个,也不是家里最小的一个?答案她自己明白……
她正值豆蔻年华,只有她在那个年代能够拯救得了这个濒临绝望的家。
那天晚上,她照例在西屋的土炕上翻腾着,睡不着,饿。晚饭照例是野菜窝头。说是菜馍馍,掺杂在里面的玉米面乏善可陈,她记得这已经是家里的饭桌上唯一的摆设了,家里断粮了。
透过有些模糊的窗棂,外面的夜空在静谧的时光里一如既往地慈祥、温柔。让她又想起了童年时光的美好与温暖。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是这座县城的父母官了。祖上是满清贵族,福荫后代,也因为父亲的学识和修养。
住在阔气的县衙大宅,三儿三女都有各自的奶妈照料,母亲同样也是八期后代,良好的家族教养和天性的沉稳达练,令人称道。即使在经历了历史的动荡不安之后,依然如故。
母亲的严厉与慈爱,释放到孩子的教育方式上,让孩子们即自由自在又懂事乖巧,他们的身上父母优秀的遗传基因显露无疑。比如:大姐的威严和自制来自于母亲,大哥的才华横溢来自于父亲,二哥的完美个性来自于父母亲的综合体,小弟、小妹的聪慧好学来自于这个家族的历史传承,而自己呢?自己有什么?
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在自己的面前说起过夸奖过自己。母亲偏爱大姐,认为大姐是她的影子,桩桩件件都深得母亲心意;母亲喜欢大哥,外表俊朗的长子是这个家族的骄傲;二哥总是那么得体大方,是这些孩子当中最让人放心的孩子;小儿子、小女儿整天快乐地忙着自己的小把戏,学习成绩是几个孩子中最好的……
自己是聪明的孩子,但不乖巧。不被人重视的感觉,让她很愤怒,又无可奈何。
当时的县城里,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一所小学。早上出门时,她从来不会和其他孩子一起走,没有人知道她今天会去哪所学校上学。她晃晃悠悠地走进某一所学校的大门,在某一个教室里面坐下来听课,讲台上的老师是见怪不怪的,大家都知道是县长家的二小姐大驾光临了。
其实,母亲对于二女儿的这种叛逆的个性也是无可奈何。家法处置之后,她会在炕梢摞起的被子上靠着,哭上整整一天,不去上学、不吃饭、不说话,严重的时候不让家人好好睡觉。
索性,由她去吧。反正,不论怎么折腾,她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但是,家里的人都不是很喜欢她。
这种养尊处优的日子,在49年的春天戛然而止,全国解放了,家里的厄运降临了。
父亲被定性为“官僚地主”,因为家里没有土地。家里的绫罗绸缎,家里的珠宝玉器,家里的所有……都被没收、充公了。
父母亲带着仅有的几样随身衣物,领着六个孩子躲到县城东南角的一个破败房子栖身。好在,父亲为官之时,是个体恤民情、为人清廉的好人,倒也没有人在他们落难之时落井下石。可是,接下来的日子非常非常艰难,不忍卒读。
所以,当母亲把她叫到跟前,歉意地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理解母亲的无奈,又无法忍受命运的不公。
她跟着母亲的身后,走过一岗又一岗的沙丘,最后停在了这个叫做“大沙土”的村庄,做了村东头沈姓人家的童养媳,作为交换条件:沈家给了母亲一担高粱。
一年后,沈家把她送回了娘家。源于她离奇的倔强不屈。
而对于她,虽然自己毫发无伤,保存完好,但是内心深处已然有了一刀伤痕,不能够愈合。
-2-
由于她的聪明过人,即使背负着沉重的个人成分问题,还是考取了国民师范专科学校。也因为个人成分问题,毕业之时,她被分配到了这个远离家乡的小村庄,做了一名小学教师。
学校给新分配来的老师安排了宿舍,也有简易的食堂。她感觉非常幸福,也很勤奋努力地工作、学习,很少回家看望父母,她还是没有放下。
同一个年级的老师们被安排在一间大而空旷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的,很热闹。
和她搭档的是一个年长她几岁的小伙子。在工作的过程中,她有意无意地审视着他。他性格沉稳、工作踏实。他外表俊朗,也才华横溢,诗文书画样样精通。她冷漠的心慢慢地苏醒了,开始春心荡漾起来。
他也感觉到了她的心意。他不露声色,但并不是因为沉稳的性格使然。他有家庭。
他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自己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早早地娶了亲,是因为母亲突然病重。为了冲喜,想以此来挽留母亲弥留的目光,也因为即使不能够奏效,也可以借此让母亲安心、瞑目地离开。
他娶了同村的杨家闺女,长他俩岁。他不喜欢她,与年龄无关。她粗壮有力的臂膀,在乡下人眼里是欢喜,在他眼里是粗陋。
他是孝顺的孩子。直到儿子出生,他都没有流露过对于自己婚姻的不满。可是,他的内心充满着绝望和孤独,他不恨父母,他埋怨命运。
他始终没有放下。
1956年的夏天和以往一样。不一样的是,他默默地喜欢上了一个新来的女孩子。她的容貌和身材、气质,他都喜欢;她与众不同的个性,在他看来,也是一道不一样的风景,他也喜欢;她对于工作的热爱和他相得益彰,他也欢喜……
当然,在他们向各自的家长郑重地谈了他们的爱情故事之后,听到的都是反对的声音,强烈而又绝对。
她的个性里面逆叛的成分瞬间被激发了,他的理性和感性在激烈碰撞之后,被她的大无谓精神感染了,爱情占据了两个人的世界。
带着不被祝福的目光,他们结婚了。结婚那天,他用自己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一架马车把她娶回家,她的娘家无人送行。
当然,我也不可能送行,因为他们两个就是我的父亲母亲,而我是他们最小的女儿。
可能,两个人在婚前对于婚姻的理解太片面;可能是两个人在不相识的时候有太多对命运相似的考量,他们不甘心,也放不下。
所以,当生活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滋味展现眼前之时;当两个人强烈的性格反差近距离对接,以至于碰撞出火星的时候,他们更是拿出了一个更加错误的办法,那就是——改造对方,让对方屈服。
事实证明,我的父母在有生之年都在坚持的改造工程,永远都没有完成任务。
我们几个孩子无助地观望着我们的父母,期望他们其中一个偃旗息鼓。
2000年的五一节,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假期。而我们家却充满悲伤,我的母亲病重住院了,而且无法治愈。医生建议我们把母亲接回家中。
母亲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在这些令人绝望而又忧伤的日子里,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母亲也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柔软了下来。母亲再也不像往常一样,翘起微扬的嘴角,准备和父亲唇枪舌战一番;而父亲也开始有了许久未见的幽默感了,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母亲,和她东拉西扯着家常话,似乎心情很放松。可是,有一天我看见他一边照看着锅里的菜,一边默默地流眼泪。
母亲则像个孩子一样依恋着父亲,给他讲从前的自己,讲他们婚后的生活,我能够从她的话语之中听到她的歉意和爱意浓浓。父亲倒是没有表达过懊悔,但他的内心世界我明白。
他们都已经放下了各自心城的吊桥。他们也走出各自的城,走向了对方的城。他们在最后的时光里拥抱在了一起。
其实:
放下,即是抵达。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析子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