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朱雀大街上,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我蹲在青石台阶上,面前摆着十来个青瓷小罐。
罐身上,歪歪扭扭贴着"玉肌膏"三个字,墨迹还没干透就沾上了我的指印。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我扯着嗓子吆喝,"林家祖传美容圣品,涂了能白三个色号,祛斑祛痘,还祛黑眼圈!"
斜对面绸缎庄的老板娘探出头来:"林姑娘,你这膏子要是真管用,怎么自己脸上还挂着俩乌青?"
我摸了摸眼下的淤痕,这是昨儿夜里翻墙时撞的。
正要辩解,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铜锣声。
街角转出一队金吾卫,银甲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又是那个卖假货的!"领头的校尉远远指着我,"这个月第三回了!给我抓住她!"
我抄起包袱皮把罐子一裹,拔腿就往巷子里钻。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方才跑得太急,包袱角散开,罐子骨碌碌滚了满地。
追兵踩到圆溜溜的瓷罐,扑通扑通摔作一团。
"对不住啊官爷!"我边跑边回头喊,"这罐子不要钱,当赔您的跌打损伤费!"
我七拐八绕冲进暗巷,却见尽头停着辆玄色马车。
墨缎车帘绣着银色云纹,拉车的两匹乌骓马正悠闲地甩着尾巴。
我正犹豫要不要绕道,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我心一横,扒着车辕就要往上蹿。
谁知车帘突然掀起,露出半张清俊的脸。
眉如远山裁墨,鼻梁似玉笔勾勒,只是那双凤眼淬着寒星,生生把春阳都冻成冰碴子。
我扒在车辕上的爪子一哆嗦,包袱里的青瓷罐,叮铃哐啷砸在他云锦靴面上。
"这位公子借个光!"我龇牙咧嘴地往车里挤,"后面有疯狗追人呢!"
那人广袖一拂,我登时被掀了个屁股墩。
我刚要骂街,忽见追兵已至巷口,情急之下抓起个瓷罐往地上一摔。
淡粉色膏体溅在青砖缝里,腾起股甜腻腻的桂花香。
"阿嚏!"
清凌凌的喷嚏声让我愣住。
抬眼望去,方才还八风不动的贵公子正捏着鼻尖,眼尾泛红活像只炸毛的猫。
我福至心灵,掏出荷包里的香粉不要钱似的扬出去。
"阿嚏!阿嚏阿嚏!"
趁他打喷嚏的空当,我泥鳅似的钻入车厢。沉香木案几上摆着咬了一半的荷花酥,碧玉茶盏里浮着两片青叶。
外头传来侍卫拔刀声:"王爷!"
王爷?我后颈汗毛倒竖。
大梁朝如今这个年纪的王爷,不就是那位活阎王沈景淮?
"下去。"他声音裹着鼻音,白玉似的耳尖泛着可疑的绯色。
我扒着车壁耍无赖:"您行行好,金吾卫抓我去顶多罚钱,可我这批货要是砸手里,家里八十老母和三岁侄儿......"
"你袖口沾着东市张记的酱肘子油。"他冷眼扫过我衣襟,"方才跑过李记糖画摊时,还顺了支兔子糖画。"
我下意识捂住鼓囊囊的袖袋,糖画尾巴正戳在掌心。
外头的追兵已至车前三尺,忽听得一声轻笑:"既是逃难,总得交个投名状。"
后来我常想,若早知这笑是淬了蜜的砒霜,定不会鬼迷心窍应下那荒唐差事......
三日后,我顶着丫鬟发髻蹲在康王府后厨,对着满盆子桂花发愁。
那日,沈景淮让我假扮随侍丫鬟混入府中,原以为是躲债的权宜之计,谁知......
"新来的!王爷的药膳好了没?"管事嬷嬷一嗓子惊得我打翻糖罐,黏糊糊的糖稀糊了满手。
我盯着砂锅里黑乎乎的汤药,忽然福至心灵。
半刻钟后,端着托盘的手抖如筛糠——汤药里浮着三颗酒酿圆子,还撒了层糖霜。
书房门吱呀推开时,沈景淮正在批折子。
朱笔在宣纸上勾出凌厉的撇捺,广袖逶迤如流云。
我盯着他眼下的青影,突然想起坊间传闻:康王夜夜惊梦,需靠安神汤方能入眠。
"王爷请用......"
我话音未落,他突然抬眼。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眉间,竟将那冷峻轮廓镀得温软三分。
他执起瓷勺,汤药将将沾唇,忽然蹙眉:"换了方子?"
"加、加了点安神的桂花蜜......"我盯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后背冷汗涔涔。
他没有继续说话,连勺了三次,我悬着的心刚要落下,忽见他指尖一颤。
"林清婉。"他慢条斯理擦着嘴角,"本王的安神汤,向来是黄连打底。"
我腿一软差点跪了,却听他话锋一转:"不过今日这甜味——"
他的尾音拖得老长,在我快要厥过去时,忽听得珠帘外传来惊呼。
"王爷!春闱考场出事了!"
后来我总想,定是那日他饮下的糖霜作祟,才会在贡院门口拽着我手腕说:"你不是会调香么?"
此刻,站在乌泱泱的举子中间,我捏着沈景淮塞来的腰牌欲哭无泪。
谁能想到活阎王查科举舞弊,竟要个卖假胭脂的当仵作?
"死者口鼻有杏仁味。"他掀开白布时面不改色,"像是中了......"
"苦杏仁毒。"我凑近嗅了嗅,袖中香囊突然滑落。
"等等!这味道不对!"捡香囊时额头撞上他下巴,疼得我眼泪汪汪,"真正的苦杏仁该混着桃仁的涩,可这人身上......"
沈景淮突然攥住我手腕,拇指按在脉门:"说下去。"
"是、是梅核仁!"我被他眼底的灼灼火光烫得结巴,"梅核仁磨粉与苦杏仁极似,但遇热会泛出......"
话没说完,他突然拽着我疾走。
穿过重重回廊时,我瞥见他唇角微翘,恍若春冰乍裂。
验药房内蒸汽氤氲,我正将药粉撒入沸水,忽听得身后木架吱呀作响。
转身瞬间,我突然天旋地转,后脑勺重重撞上药柜。
瓷瓶噼里啪啦砸下来,在他肩头绽开朵朵水花。
"王爷?!"
他撑在我上方,衣襟散开半寸,锁骨处还沾着紫苏汁。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擦,却听他闷哼一声:"林清婉,你压着我头发了。"
后来,那锅药汤咕嘟冒泡时,我俩正蹲在地上捡药杵。
他广袖沾了苍术粉,我发间别着半片陈皮。
当梅核仁遇热显出淡青纹路时,他忽然轻笑:"桂花精,要不要来大理寺当差?"
暮春的蝉鸣里,我抱着铺盖搬进王府西厢。
沈景淮说这是为查案便宜行事,可我分明看见他耳尖又泛起那日打喷嚏时的绯色。
今夜,他照旧在书房批折子,我端着新研的安神香蹭到案边。
沉香混着白芷,在博山炉里袅袅升腾,他忽然搁笔:"今日大理寺送来卷宗......"
他话没说完,我脚下一绊,整盒香粉泼在他前襟。
我手忙脚乱去擦时,指尖触到一片滚烫。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星河,那里面漾着我从不敢深究的微光。
"林清婉。"他嗓音沙哑,"你可知王府丫鬟的月钱......"
"不够赔是吧?"我破罐子破摔地扯他衣带,"大不了给你当一辈子......"
余音湮灭在他骤然贴近的唇齿间。
博山炉腾起的青烟缠上他鸦青鬓角,我揪着他衣襟的手心沁出汗,恍惚听见窗外玉兰花瓣扑簌簌落在青石砖上。
"当一辈子什么?"他呼吸扫过我耳垂,惊起一片战栗。
我盯着他襟口沾的香粉,突然想起今晨在后厨偷听的闲话。
洒扫丫鬟说王爷书房昨夜亮到三更,说圣上催婚的折子堆了半尺高,说镇南公家的千金送来十二幅画像......
"当一辈子试香婢子!"我猛地推开他,怀里的空香盒哐当砸在砚台里,溅起墨汁淋了他半幅奏折,"您这安神香配方不对,我、我去重调!"
逃出书房时,我差点撞翻廊下的金丝雀笼,那雀儿扑棱着翅膀学舌:"笨丫头!笨丫头!"
当夜,我偷偷跑回了家,蜷在小房间里的竹榻上数瓦当,忽然听见窗棂轻响。
沈景淮翻窗的姿势倒是潇洒,如果没被窗纱缠住发冠的话。
"王府正门是摆设吗?"我咬着被角装睡。
他拎着个食盒往案几上一搁,桂花糖蒸栗粉糕的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来查岗。试香婢子三更不归,莫不是卷了本王私库......"
话没说完,我饿虎扑食般掀开盒盖。
他倚着屏风笑,月光漏过指间酒盏,在青砖地上淌成银河:"慢些吃,没人与你抢。"
我鼓着腮帮子抬头,正撞见他喉结上下滑动。琥珀色的酒液沾在唇上,比东市最贵的口脂还艳三分。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去蹭他嘴角。
"沾了桂花。"我理直气壮地展示指尖金屑,却被他捉住手腕。
温热的唇印在掌心,惊得我打翻栗粉糕。
他低笑时胸腔震动,惊飞檐下一串麻雀:"既是试香婢子,可知本王最喜何种香?"
后来,那盒栗粉糕到底没吃完——他非要我以口渡酒,说是验验新酿的桂花酒。
结果,两个醉鬼在月下数瓦当,他非说飞檐上蹲着的石兽像极了我炸毛的模样。
当天晚上,我就被重新带回了王府。
翌日,我是被铜盆落地声惊醒的。
小丫鬟春香盯着我榻边男子的锦靴,结结巴巴地说要给王爷送朝服。
我望着锦被外露出一截玄色衣袖,绝望地捂住脸。
沈景淮这厮竟和衣躺在外侧,发带不知何时缠上我腕间红绳,活像月老祠里打了死结的姻缘线。
"林姑娘。"春香眼神发直,"您和王爷......"
"我们在研究新型安神香!"我踹醒沈景淮,"对吧王爷?"
他慢悠悠支起身子,露出脖颈上可疑的红痕。
昨夜醉酒后,他非要给我表演剑舞,结果被蚊子叮的。
"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林姑娘说要以身试香。"
春香的眼神,变得更惊悚了。
科举案终是在端阳节前告破。
那日,大理寺卿来送卷宗,我正蹲在院中晒桂花。
沈景淮突然将朱笔往我手里一塞:"誊录。"
我盯着密函上"梅核仁来自江南贡院"几字,笔尖一抖,墨团污了半张纸。
他竟也不恼,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重写。
温热的胸膛贴在后背,惊得我写废了三张宣纸。
"笨。"他轻笑,气息拂动我耳畔碎发,"当年教太子习字都没这般费劲。"
我反手将朱笔戳在他眉心:"嫌笨别让姑奶奶......"
话没说完,突然被腾空抱起。
他踏着满院桂雨往书房去,惊得老管家差点摔了茶盘,廊下的金丝雀扑棱着翅膀叫:"成亲!成亲!"
秋分那日,沈景淮被急召入宫。
我蹲在王府后厨腌糖桂花,忽见春香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冲进来,发髻上插的绒花都歪到了耳后:
"姑娘!宫里来人了!捧着明黄圣旨呢!"
我手一抖,糖罐子骨碌碌滚进桂花堆。
昨日沈景淮入宫前,还说要给我带城南徐记的蟹粉酥,怎的今儿就惊动了圣旨?
前院乌压压跪了一地人,我缩在回廊朱柱后头偷瞄。
宣旨太监的声音尖得像指甲刮瓷碗:"......康王沈景淮,已过弱冠之年......特赐婚于镇南公嫡女......"
后头的话,被耳鸣盖了过去。
我盯着青砖缝里挣扎的蚂蚁,忽然想起他教我写字时说的浑话:"若有一日本王娶亲,定要新娘子亲手剥满九百九十九颗桂圆。"
"林姑娘?"春香拽我袖子,"该接旨了。"
我浑浑噩噩往前蹭,没留神踩了宣旨太监的曳撒。
老头儿一个踉跄,圣旨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盖在我脸上。
"放肆!"随行侍卫拔刀出鞘。
我手忙脚乱去抓圣旨,却扯着明黄绸缎转了个圈。
等眼前金星散去时,发现自己正用圣旨裹着脑袋,活像话本子里劫法场的女土匪。
"噗。"
熟悉的闷笑声从月洞门传来。
沈景淮倚着青竹,朝服未换,手里还真拎着徐记的油纸包。
我瞪着他腰间新换的蟠龙玉佩,突然鼻尖有些发酸。
"王爷来得正好。"太监翘着兰花指,"这位姑娘......"
"本王的账房先生。"他信步走来,顺手把蟹粉酥塞我怀里,"专管库房钥匙的。"
我盯着油纸包上熟悉的红绳结,突然发现系法是我们昨夜新琢磨的连环扣。
太监的眼神在我俩之间来回打转,最后定格在我腰间——那里悬着沈景淮的私印。
回西厢时,我抱着蟹粉酥装鹌鹑,他在后头慢悠悠地踩我影子:"某些人莫不是吃醋了?"
"谁稀罕!"我转身撞上他胸膛,"您快去娶那公侯千金,正好腾出库房给我放......"
余音被他含进唇齿间,带着桂花糖的甜腻。秋阳透过银杏叶漏在他睫毛上,金灿灿的晃人眼。
我揪着他衣襟含糊道:"圣旨......"
"我已求圣上重新赐婚了,只是没想到那第一道圣旨,比我还要早到。"他咬我耳垂,"皇兄此前听说我书房夜夜留人,所以非要塞个王妃过来。"
我猛地后仰:"所以你拿我当挡箭牌?"
"倒也不是。"他从袖中摸出个皱巴巴的奏折,"这是今早递上去的,是关于某位林姑娘的......"
我扑上去抢,他却举高了手。
朱批"准奏"二字下,还有行小楷:择吉日完婚。
暮色四合时,我们蹲在王府屋顶啃蟹粉酥。
他忽然指着西南角:"那处院子给你建调香室可好?"
"要带琉璃天窗的。"我趁机提条件,"还得有口甜水井。"
"成。"他舔去我嘴角碎屑,"生个小郡主就叫沈桂圆。"
"凭什么跟你姓!"
"那叫林景婉?"
瓦当上的麻雀被惊飞,秋月悄悄爬上飞檐。
后来史书记载,康王大婚那日,满城桂花忽然二度绽放。
新娘子的盖头是自己绣的,上头歪歪扭扭的鸳鸯看着像胖鸭子。
洞房夜,我顶着十斤重的凤冠找合卺酒,却见他从袖中掏出个青瓷罐,正是当年砸在他靴面上的那罐玉肌膏。
"夫人要不要验验货?"他蘸了点膏子抹在我腕间,"说好的白三个色号呢。"
我抬脚踹他,却带翻了床头的桂圆红枣。红烛爆了个灯花,照见满床锦绣下,两只系着红绳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