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天性使然,又许是家中老幺得父母娇惯,我自小活泼好动,性格倔强、任性。
年少时期的我常惹妈妈气得跳脚,用妈妈的话说,我是投错胎了,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我如果是个小猫小狗早就丢掉了。可我不是小猫小狗,所以,我还是妈妈的老幺,也还是从来不低头,不认错。哪怕妈妈气急了要打我,我也是不躲不避。妈妈说很多时候,最后气的不是我惹祸犯错,而是要打我时,我死扛着不跑,倔强不服气的样子。
有一次,我又犯倔与妈妈对峙,我们相距不到一米,妈妈拿着手指粗的烧火棍作势要打我。我看得出来,妈妈虽然声色俱厉,其实是舍不得打我的,所以扬起的棍子迟迟没有落下来,妈妈在等我妥协有个台阶下而已。但我抿紧嘴绷着脸盯着妈妈就是不服软地僵持着。
突然,一阵风袭来掀起妈妈额前鬓角的头发,我清晰地看见妈妈的黑发中竟然有了些许白发,星星白发随风一颤一颤的格外显眼,恍惚间,我一下怔住了。
记忆中,妈妈头发乌黑,齐耳短发,耳朵上方别个黑色发卡显得特别利落精神。有了白发就老了吗?那个走路健步如飞,办事果决、风风火火的妈妈老了吗?那个不论白天黑夜,只要我生病,都背着我一路小跑去医生家的妈妈老了吗?那个识文断字时常给我讲典故、说故事、喜欢看电影的妈妈老了吗?那个巾帼不让须眉,无论村里挖河、修渠还是农作物产量都不甘落后的妈妈老了吗?那个系着围裙站在屋后最高处惦着脚极目远望搜寻放学路上我身影的妈妈老了吗?那个在夜晚煤油灯下,专注地穿针引线缝制衣衫、纽扣、纳鞋底的妈妈老了吗?妈妈什么时候有了白发?妈妈知道她有白发了吗?妈妈是生气多了才会有白发的吗?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么多问题。然后,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妈妈看我这样有些吃惊、慌乱。因为,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妈妈以为我受委屈了 ,妈妈忙放下棍子有些心疼地轻哄着我,又戏谑地逗我道:今天太阳打西出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竟然哭起鼻子了。我默然不语,第一次顺从地低下头,第一次在心里认了错。
从那以后,我不再到处玩得天昏地暗,不再跟男孩比爬树、翻跟头,不再为了制作毽子需要漂亮的羽毛把公鸡撵得魂飞魄散,即便又不小心犯了错,我也会收起张牙舞爪的倔强和任性。我变得爱学习了,写作业工整、认真许多。妈妈既疑惑又欣喜我的突然懂事长大。我想,也许是妈妈的白发促使了我长大,学会了思考。
我生小妞时,妈妈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妈妈一人背着行囊南下几千里来到深圳伺候我月子。妈妈其实早已满头白发,也早已不再是齐耳短发,而是修剪成短短的碎发,如一般老太太那样。妈妈说染发不好,但妈妈要来深圳时把头发染黑了。妈妈说白发苍苍地很显老,担心我没面子。妈妈又问我好不好看,显不显年轻,那神情像个等着给予肯定表扬的孩子。我当然说好看,当然说年轻,因为,我的妈妈的确好看年轻。
同病房陪女儿的老太太皮肤白皙,六十岁了。她问妈妈多大了,妈妈让她猜,老太太笃定地猜妈妈最多五十多岁。当得知妈妈已七十岁时,老太太连声说:不像,不像。妈妈尽管很谦虚地说:老了,老了。但妈妈心底里溢出的欢喜堆在在眼尾、嘴角、脸颊,开心的像个孩子。
妈妈虽不再健步如飞,但仍然步履轻松,妈妈依旧声音爽朗、耳聪目明、健谈,丝毫没有从农村到大城市的拘谨。月子里,妈妈跟我抢着抱女儿,让我多躺卧休息,要不以后会腰痛。七十岁的妈妈还在顾虑我的面子,还在护我周全。妈妈即使白发苍生,但在我心里永远是不老的女神。我也遗传了妈妈乌黑亮丽的头发,这一度是我的骄傲。
有一天,我正细致地对镜贴花黄,淡扫蛾眉妆时,突然发现鬓间的白发若隐若现,对此,我甚是震惊、沮丧。我明明才四十不惑,心里还住着一位少女啊!怎么就有了白发呢?我闷闷不乐,耿耿于怀。向老公如泣如诉道:“看,我都有白发了,我是不是变老了?”老公认真端详了我一会儿,肯定又认真地回答:“不老,一点都不老,老了,怕什么,我陪你慢慢变老。”听此,我心里有种治愈系的安慰与踏实。小妞发现新大陆似的喊着:哇!妈妈,你有白头发了,奶奶老了才有白头发,你也老了吗?”,小妞边一连串的灵魂拷问边跑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脖子蹭着我的脸说:“妈妈,我不想让你变老,今天好几个老师都表扬了呢!妈妈,我以后不惹你生气了。”大妞则理性分析道:有了白发不代表老了,心不老,人就不会老。再说,姥姥、姥爷都还健在,妈妈年轻正当时呢!小妞的甜蜜撒娇卖萌,大妞的一番半是道理半是安慰的话顿时让我的心底温暖湿润一片,不再悲天吝人,因白发而起的忧伤嘎然而止。
我虽然对白发已释怀,但回家看望爸妈时,我仍是把白发染黑,因为,对白发,我即使已坦然不再乎,但妈妈看到了会心疼。
朱颜留不住,白发自应生。这是岁月流逝的痕迹、馈赠,也是对我们过往努力的见证,不必过于感怀惆怅。只是,妈妈的白发让我触动,我的白发亦有老母、小女、夫君心疼安慰,如此,白发又有何惧哉?
你的白发,我的白发都藏着人生最动容的温情、牵挂。我想,这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