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老郭年轻时的照片,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是个美男子。
那是一张80年代的黑白证件照,他微微侧着上半身,再把脖子拧正,盯着镜头:五官分明,面部线条走向柔和,眼神清澈又坚定,嘴角轻轻向上翘起,一副稚气未脱的小少年样;另一张大略是年长一些之后拍的,老郭,不对,那个时候是小郭,跟朋友两人靠在屋外,阳光正对着洒向他们,在白墙上透出漆黑的影子,小郭眯起眼睛看着照片外的我,嘴角还是轻轻翘起,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还透出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
我怔怔看了好久,觉得老郭年轻时的容貌让我手中这两张已经泛黄并脆弱得好像随时都会化成粉末飘散到空中的黑白照片都焕发出光彩来。
其实我对老郭早年的经历并不了解得很详细,都是从其它大人或者是他自己口中零零碎碎听到的一些。
当年的小郭,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酷爱音乐,也喜欢折腾,我听说的版本是:喜欢在家里用音箱放歌,十里八乡都能听得到凤飞飞龙飘飘邓丽君等等或沧桑或甜腻的嗓音,在我家那个小县城,也算得上是风云人物了。总的来说,家世漂亮工作稳定,脸蛋好看脑子灵光,会弹会唱还会玩,当然,身边自然也不缺好看姑娘。
但是长辈们说起那段时间总不免慨叹:坏就坏在爱音乐爱玩爱折腾上啊!有天朋友拿来一个车载音响让小郭帮忙修修,小郭修好放上音乐一试,惊为天人,马上找朋友打听上哪搞这种好东西。去哪搞?自己又没车,去把别人车上的下下来呗!
就这样,事情不可避免地被搞大,演变到不可收拾的一步。小郭犯的,在我看来算是文艺罪吧,也逃不掉锒铛入狱的命运。公安局来人前一晚,小郭去找母亲,死死低着头:“妈,我这次去估计一时半会出不来了。”长辈们每每说到这里,都会摇摇头叹口气,无比痛心的说:“要不是这一步走错,他本该是大好前程的。”
小郭在监狱里的经历我不清楚,但就我从电影电视还有书里得来的那点浅薄的认知来说,应该是一般人都不想承受的痛苦,小时候也听他提过一些片段,例如在狱中病倒是何等痛苦云云,但我想,言语中表达出的苦痛估计怕是抵不上现实的十分之一吧。
以上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而我这个人偏偏幼年时期的记忆又十分淡薄,所以努力回想努力追溯,能想到的最早的记忆就是小学时跟当时已经是老郭的他吵架拌嘴的画面,小孩子嘛,总有一段想要以牙尖嘴利来彰显自己特色的中二时期(当然也不乏很多将这种习惯延续至成年的人。)
把我听来的故事和小时候的记忆做比对的话,还是有很多重合之处的,小郭变成老郭之后,依然脑子灵光依然关系活络依然爱玩会玩,老郭在外打工,做技术,很得老板赏识;我第一次摸到的DV也是老郭带回来的,里面好像还拍下了我跟只斗鸡似的站在客厅跟他互怼的画面,还有过年大家团坐在一起吃饭干杯的画面;再有一年过年,老郭带回来一个阿姨,大家都很欣慰,老郭人到中年终于决定安定下来了,再后来,老郭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意味着他要更努力,更节省,还要坚持更久,他在工作的工厂后山上开了一小片地自己种菜吃,每天还早起跑步运动,把工资都存得好好的,为了自己,更为了孩子。
所以这两年过年我看到的老郭,一顿饭叼着烟就着酒能吃上好几个小时,谈论的大多都是家长里短、孩子成绩,而且每年都要算一算自己还能工作多少年,能不能把孩子供到成人。长大后我再没有跟他拌嘴,只是坐在桌子另一头静静听着,听他每年算的剩余工作时间越来越短,总会不可避免地泛起心酸。
那天我妈给我听了首歌,老郭在K歌软件上唱的——念亲恩。
“亲恩应该报 应该识取孝道
惟独我离别 无法慰亲旁 轻弹曲韵梦中送”
我觉得比较羞愧的一点是,我好像一直都在无意识地略去长辈对他们的父母的情感。好像就是:你们已经长到了足够的年岁,自己也成了家长,对父母的依赖什么的也该放下啦!
第一次深深体会到我这个大错特错的想法,是在外婆去世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妈也是个小女儿,在这之前,她们之间的母女情都被琐碎俗事死死盖住没有显出本来的样子。或许我们的家庭关系就像高处倾泻下来的瀑布,所以我才常常会忽视源头只关心落下的水雾散向何方吧。
我听完老郭带一点家乡话的演唱,顺手点开了他的头像大图,是一张在工厂宿舍的自拍,他穿着夏天松垮的白色背心,两颊油亮,眼袋跟背心一样松垮,目光涣散但也透出努力集中的模样。
写这个,没别的,就是,
我还挺喜欢老郭的。
衷心希望老郭以后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