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公第一次去首尔三千里,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陈丽。那时候的三千里并不出名,不像现在这样人声鼎沸。安安静静,客人不多,总有几桌空位置。
我们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拿来菜单。“两份儿精品牛五花,一份儿鱿鱼石锅拌饭,炒年糕,再加一个大酱汤。”我俩正踌躇着要不要再加点什么的时候,服务员轻轻的对我说:“俩人吃差不多了,不够可以再点。”我抬起头,她微微笑着,眼神亲切得像是自己人一样。看上去只有20几岁的年纪,普普通通的面容,却清爽干净。那笑容不是标准的、职业化的,并不让人觉得疏远和充满仪式感。那笑容特别自然,就像是你的死党或者闺蜜怕你上当受骗,悄悄对你耳语一番,然后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微笑一样。我笑着说:“好。”她走后,我对老公说:“这个服务员有点儿不一样。”
她就是陈丽。
陈丽总在恰当的时间过来为我们添茶、上油、翻肉。把烤好的肉拢龙在一起,示意我们可以吃了。我夹起肉来蘸上酱汁、小料,放在生菜叶上,再放上一小段黄瓜、一小片蒜,把生菜叶一卷,吞了口口水,张嘴一咬,又香又脆。美味带给人的享受,真是太奇妙了。嘴里的还没有嚼完,便不顾形象地将另一半儿也放了进去。太好吃了!
陈丽周旋在四五张桌台之间,像服务我们一样,给每一桌客人添茶,上油,翻肉,脚步轻盈,面带笑容,动作娴熟。她扎着简单的马尾辫儿,额前新长出来的碎发小心翼翼而又倔强地矗立着。这么年轻轻的一个女孩子,不知为什么,举止神态有一种跟她年龄相貌极不相符的镇静与从容。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似是经历了无数往事又无可与君说般淡定。她身上有一种秩序感,那种轻易不会被打破的平衡让人非常舒服。
走出三千里,我对老公说:“我觉得这个服务员至少是个小主管,太老练了。”老公不可置否的笑。
我们又来了几次三千里,客人一次比一次多,生意一次比一次好。不变的是陈丽的微笑和眼底的从容。我们像是见证了三千里从发展到鼎盛时期一样。然后就在那段时间,我听人说,赫赫有名的三千里有陈丽的股份。惊讶之余,我暗生钦佩。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再去三千里,每次都不见陈丽。没有那种秩序感,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
我发现关注陈丽的人不光我一个。也许优秀的人总有一种人格魅力吧。
很容易的,我便从同事那里听到:陈丽刚生完二胎两个月。然后自己开了一个韩国料理店,名叫韩屋烤肉。
我满怀期待地和同事一起去了店里,店在金玉湾小区附近,位置很偏,可以说远离市中心。但座位却需要提前预定,见到陈丽久违的面孔,却亲切的像是昨天才见过一般,而店里门庭若市,座无虚席,十分热闹。她笑着对我说:“我记得你,你怀孕的时候还挺着大肚子去三千里吃烤肉,而且可馋啦!”我们哈哈笑了起来……从那天起,我们便成为相见恨晚的朋友。
对于优秀的人,尤其是女人(可能因为自己也是女人的缘故吧),我有一种天生的好奇与欣赏。与陈丽聊得多了,我愈发明白他身上那种镇静,眼底那份从容,究竟缘何而来。
陈丽出生在内蒙,用她自己的话说:算是有一个愉快美好的童年。但是家里条件不好,有一年家里的牛误吃了没有系好袋子的化肥致死,再加上两个年头没有收成,家里便更拮据了。
初一那年夏天,陈丽每天中午用五毛钱买两个馒头当午饭。那时候特别想买根冰棍儿吃,她总这样计划:明天就不吃馒头了,买根个冰棍儿。可一到明天,便舍不得了,只买了用以充饥的馒头。每天都做着这样的心理安排,每天又都做着那样的思想斗争,整个夏天都过去了,陈丽也没舍得买一根冰棍儿。
条件不好的生活,我也体验过,但从未拮据到这个程度。可能跟地域也有关系吧,心里不禁动容。
陈丽初一便辍学了,不同的是,她不是那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因为没钱读书而不得不辍学,让人心疼惋惜。她反而不喜欢读书,学习成绩也一般。
2003年3月15日,辍学后的陈丽,去了当地的砖厂。从那天起,她便开始了打工生涯。
砖厂的生活又苦又累,风吹日晒。陈丽的工作,首先是保护砖坯,然后是划架,晒架。刚出来的、还没有变红的砖坯摆在很多架道上。陈丽就从架道这头划到那头。所谓划架,就是把砖一块一块翻过来,让它们晒太阳。那时候划一万块砖,只有七块钱。一万块砖,在我看来,是挺庞大的一个数字。不是一万颗黄豆,也不是一万个苹果,而是一万块砖。那时,陈丽平均每天要翻两万块砖,劳动量之大可想而知。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陈丽及其他工人还要用塑料带和帘子把驾道进行苫盖。风雨过去,太阳出来了,他们又要把架道拆开,接着划架、晒架……
15岁的女孩子,对这种粗活很不适应,手上起了茧子,皮肤晒得黢黑。刚开始划架的时候,她划的很慢,有一天晚上都六点半了,还没有回家。妈妈着急了,拎着饭盒找到砖厂来。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架道很高,架道与架道之间空隙不大,人站在驾到间仿佛被湮没了一般。妈妈只要看见架道里有人,就走进去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她找到陈丽时,陈丽正满手烂泥巴,一块儿一块儿地翻砖呢。妈妈说:“你先吃饭,我帮你划会儿”。她不顾女儿阻止,便开始划,陈丽便蹲在架道旁吃起来。陈丽说:“我妈妈是个特别坚强的人,我跟我妈特别像,但是我妈妈划了不到一百块砖,就背对着我哭了起来,我还是看到了,心里特别难受,我就对她说:‘我不累,妈,我一点儿都不累,这是一股巧劲儿,你不会使劲儿,会使劲儿的人都不累……’我妈用手擦着眼泪,她说:‘这一块砖这么沉,我闺女从头划到尾,手都肿了呀,要划多少块儿啊……’”向我描述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眼睛泛着泪光,“邱曼,根本就没有巧劲儿那一说,谁都知道,这就是特别累的一个活儿。”
2006年,在砖厂干了三年的陈丽,已经当上小组长,也涨了工资。突然有一天,陈丽接到了哥哥打到砖厂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陈丽:“在砖厂累不累?”“累呗!”“如果让你来北京,你愿意吗?”陈丽想都没想,就说:“我特别愿意!”接电话之前陈丽还在还划着架,接完电话,架也不划了,就回家收拾东西了。
对于第一次出远门儿的陈丽,妈妈很不放心,那个时候手机还没有普及,通讯非常不方便。哥哥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你下了火车,随着人流走到门口,千万不要动,等人都走完了,我就能看见你了!”就这样,陈丽在坐了19个小时的火车后,站在火车站门口一动不动。哥哥就在对面一处建筑物的台阶上,等人流走尽,寥寥无几的时候,他看到了19岁的陈丽。
来到北京的陈丽对什么都觉得新鲜,不知道怎么做电梯,也没见过巧克力。陈丽上班的地方在当时北京问津国际酒店二楼的“大长今”,是一家韩国料理。第一天上班特别累,因为对业务还不熟悉,穿着工作服、踩着高跟鞋迎来送往,一站就是一天,但是跟砖厂的工作比起来,陈丽说:“这点累算不了什么,北京简直就是天堂。”
第一次发工资,陈丽拿到700块,她觉得太多了。“特别特别想把这钱给我妈,让她知道我能挣钱了,我能替她分担家里的困难了。”那时候她一个月只花20块钱,她不买衣服,不买化妆品,吃住都在饭店。“那时候我们那儿的服务员都比我好看,我不化妆,因为舍不得买化妆品。”陈丽面带笑容地对我说。三个月以后陈丽的工资由700元涨到1200,于是零花钱也从20元象征性地涨到了50元。尽管她长得普普通通,也从不化妆,但他却是店里最受欢迎,也是销售业绩最好的。当时每个服务员都有一个让客人给自己评分的本子,客人对其他别的服务员进行评价时,就算满意也只是写:“好”或者“挺好”,可陈丽的本子上经常是写满一页纸。内容涵盖了她为怎样为客人点菜,如何悉心的帮忙照看幼小的孩子,以及始终面带笑容,甚至有她如何与客人愉快的聊天,把客人逗笑……
一年以后,陈丽就成了领班。在某一天的上班路上,陈丽遇到一个问路的小伙子,“请问,问津国际酒店的“大长今”怎么走?”陈丽好奇,微笑着说:“你跟我走吧,我刚好在那里上班。”小伙子是石家庄大长今新开分店前来实习的主管,他就这样跟着陈丽走了,不但走进了大长今,也走进了陈丽的生活,成为陈丽的爱人。
2010年,两人得到一个机会去海南工作一年,他们在那里拍了婚纱照。陈丽的老公15岁父亲去世,母亲改嫁,靠着自己的双手努力打拼。她觉得这个大男人比自己还可怜。两人工作攒钱,在2011年2月14日,用打工赚的钱为自己办了婚礼。
当时的首尔三千里还叫韩香村,由一位韩国老人经营。韩国人的翻译,与陈丽夫妇相识,在这样一个契机下,两人先后来到韩香村打工。由于效益不好,饭店几乎面临倒闭。2013年,陈丽夫妇两人借了不少外债,将韩香村盘了下来。最初的一年半里,饭店发工资都困难。
陈丽有一个特点,她说:“不管是给别人打工,还是自己干事儿,我就是那样,就是认真。我可能就是天生适合酒店服务这一块吧。”在这一年半时间里,陈丽精打细算,勉强维持,就像在大长今一样,认真服务每一位光临的客人。尽管服务质量没的说,但是资金还是紧缺,韩香村的另一位合伙人在这个时候,注入了资金,解决了资金周转问题。2015年,韩香村正式改名:首尔三千里。陈丽说,她希望饭店可以香飘千里,前景能长远千里,希望三千里这个名字能够给他们带来好运气。
精心打理,认真服务,日积月累,客户渐渐多了起来。用陈丽的话说:“这个店差不多‘养’了两年吧,客人就越来越认了,也可能是我们点儿好,生意越来越好了。”
现在的陈丽已经离开三千里,在说这段经历的时候,她感慨地说:“徐总(合伙人)在三千里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三千里,挽救了三千里,没有徐总一家,就没有现在的三千里,就没有辉煌的三千里,我特别感恩他们。”
陈丽夫妇在经营三千里之前,曾经在租来的店面里开烤鸭店,却因煤气引起爆炸,赔偿了近2万元。而后经营的石锅拌饭饭店,也以失败告终。在孩子出生49天,被诊断出疑似白血病,陈丽抱着孩子坐上车,从滦平一直哭到承德,最终被确诊是“肺动脉瓣狭窄”(先天心脏病的一种)。最难的时候,陈丽的老公在大冬天,穿着破旧的大衣,骑着自行车去找人求助。七尺的男儿边骑边哭:干点儿事儿怎么就这么难呢!
“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对一个人自信心的建立是至关重要的,生活曾给了你这么多困境,你会因曾经的清贫而自卑吗,会怨恨吗?”我问陈丽。
“从没有过。我爸爸是个比较老实的人,不善言辞,没什么文化。家里家外主要靠我妈,她特别苦。我从小就下了狠心了,我一定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我妈过上幸福的生活。没有什么事能压垮我,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放弃,也没有抱怨过我的家庭,包括我爸爸,这就是我的命。”
生活日趋好转,他们走出了困境,在霸州买了自己的房子和车。但紧接着,2016年,陈丽爱人发生撞车事故,赔偿将近十万元左右,加上陈丽生育二胎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夫妇两人撤出三千里,“韩屋烤肉”开业。
这个店面不大,只有六张桌台,而且位置很偏,陈丽说:“一方面这里房租较便宜,更重要的是,这里远离市中心,我不愿意在市中心,怕抢三千里生意。这个地儿我觉得足够远了。”
我经常把我的同事朋友介绍到那里去,当然每次都要提前预定,陈丽便将位置给我们留出来。我的朋友们都为发现这么一个小地方而惊喜。在我们边吃边聊的时候,经常看见没有位置的客人在门外等候或者在走廊间徘徊,供不应求。
之前,曾有当地知名的企业家、房地产开发商找到陈丽,有意与陈丽合作开饭店,但都被她婉言拒绝。“他们都太有钱了,我们不是一路人,我知道我的定位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做,挣多挣少的我都踏实,都知足。邱曼,真的,我觉得老天爷对我特别好,给我这么好一个老公,这么可爱的一双儿女,父母都健健康康的,我特别幸福。”
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陈丽就对一个家庭承担起了责任,就必须学会友善、勇敢和坚强。生活让她过早地开始收获,她由此从女孩变成了坚韧又聪慧的小女人。今天,她看起来仍然柔弱,但在精神上,她从来都是强者。
今年五月的一天,我开着车子外出,陈丽给我发微信,高兴的说:“邱曼,我可能要开大店了!”声音里透着兴奋与无限期待,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这时候CD里非常应景的响起小娟的一首歌:
爱的路千万里,我们要走过去,别彷徨别犹豫,我和你在一起,高山在云雾里,也要勇敢地爬过去,大海上暴风雨,只要不灰心不失意……
我心中宁静,默默地祝福陈丽:希望你身边的爱,千里,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