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无数次接近过死亡。
五六岁的时候被妈妈毒打,一个人跑到山上胡乱吃草,因为听说有种草可以毒死人。十岁生日的时候,我把自己锁在厨房里把菜刀架在了手腕上,最后狠不下心自杀,刀划在了在三个手指上留下了永久的疤。我喝过洗洁精,从山上跳下去,我喝水直接喝水龙头里的水,想把自己病死……
我这一辈子,无数次想过死亡,靠近过死亡。
十六岁的时候我在网上成立了一个社团,有九百多人,取名叫幽灵叶子。“幽灵”名为我看的见所有人,而所有人看不见我;“叶子”阿桑的一首歌,孤单到心碎。
二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成长为那种性格扭曲,充满着悲观绝望的成年人。
而我借由着生活的磨砺,读的书越来越多,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开始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阳光。
死亡这个词,不再成为我的阴影,却成了我一直想解开的题——
人为什么要活着?
三
有一天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了“死亡体验馆”,我就动了要去体验的念头。
四
农历3月25日,我的生日,我送了自己一份生日礼物——“死亡体验馆”的门票。
高铁开往上海的路上,我看着窗外,眼泪突然哗啦啦的流。
如果说初知死亡体验馆是为了想明白“人为什么活着”,此时此刻我又多了一重目标——
“人死了会去往哪里?”
五
2015年10月5日,是我爸爸离开人世的日子。我看着他闭上眼睛,看着他身体变得僵硬,看着他被推进了焚化炉,然后到我手上的是他滚烫的骨灰。
我恨他恨了那么多年,他无数次把我逼到了死亡的边境,可是当他真正离开的时候,我哭得肝肠寸断,撕声竭底……
他不在了吗?那他去哪里了?他的思想、意识都消失了吗?
那种死亡带给我的恐惧、无助、痛苦一直埋在我的心底,没有办法去面对它。
一年后,我的一个朋友又经历了车祸去世。在他的追悼会上,我再次失声痛哭。
死亡成了我一个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的课题,它就像我心底的一个黑洞,恐惧靠近。
六
我在死亡体验馆淘汰赛的游戏中被宣判了死亡,那一刻,我有很深的孤独……那种孤独跟以往的不同,不再是站在人群中,心里始终孤独。而是,我已不在人群,再也没有人看得见我,如同我十六岁时成立的那个社团,取的那个名字——“幽灵”。
此刻我已然是它,再也无法跟任何人说话,再也无法选择去往哪里,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走进“无常之门”。那是一条永远都无法再回头的路,一个未知的空间。
七
后来很多朋友问我,在死亡体验馆真的会感觉到死亡吗?我想这因人而异,有些人当做鬼屋来玩,有些人始终活在自我意识。于我而言,我想让自己真正地去体验死亡。
所以当我跨进无常之门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我已经死了,我不在这个人世。我把自己的身体、意识全部拉入到当下里来,去感受那份孤独,那份恐惧,那份怅然若失。
八
“无常之门”的后面是彼岸,“彼岸花”,我记得这种花,它叫“曼珠沙华”,那是我十六岁最喜欢的花,开在黄泉的路上。
而这里的彼岸,仿佛漫天星辰垂掉下来,全部是星星点点的光,只有一条路,也只容得下一个人。可是即便是那么多的星光,也仍然照亮不了四周和眼前的路。
耳边似乎是及其遥远的说话声、嬉闹声,有孩子,也有老人,我分不清楚是真实还是虚幻,如梦幻倒影般,我触摸不到,也再也看不到。
我的眼泪掉落下来。这是死了将要到达的地方吗?每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是否会怀念人间呢?
我爸会吗?
九
彼岸的后面是归零的空间,那里有一具棺木。躺在那上面,耳边传来了温和的说话声:
“请你回想你的一生,去回想那些快乐的时光,那些快乐所带给你的感觉,仔细的去体会它,然后这些感觉渐渐地离你远去了……”
“去回想那些痛苦的时光,那些痛苦所带给你的感觉,仔细的去体会它,然后这些感觉也渐渐地离你远去了……”
……
十
有那么多次,我无数次幻想过死亡:几岁的时候幻想,是想挣脱家人的毒打;十几岁的时候幻想,是想自己得了绝症,所有的亲人朋友围绕在我的身边,给了我充足的关注和爱;二十多岁的时候幻想,是因为承受不住生活一次又一次的重击。
可是那都是站在生的角度去想象死,而从来没有一次站在死的角度去看待生。
当那一遍遍声音在耳边想起,我的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我已然是个灵魂,离开了我的肉体,我看着所有爱我的人痛哭,我想再抱抱他们,可是我漂浮在半空,下不去。
他们再也看不见我,我只能任由着心痛、孤独和无力蔓延。
那是我第一次尝试的感觉:由死看生。
所有的争吵、痛苦、那些曾经觉得的大事都变成了小事……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欲望——我想活着。
十一
在踏进死亡体验馆的时候,主持人问了一个问题:“这辈子你们还有遗憾吗?”
我很坚定的回答:“没有了,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因为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我现在过得很幸福很充实,所以即便离去也没有遗憾了。”
可是当我真正站在死的角度,成为一个灵魂去看待活着的时候,我发现那么的不舍,竟还有千般的遗憾。
这个遗憾跟挣到大钱没有关系,跟举世成名没有关系,跟环游世界没有关系。遗憾的是,还没有尽情的活够,没有尽情的享受生命所带来的美好,不够珍惜,不够努力,不够爱……
这种感觉就好比吃一块美味的蛋糕,刚开始享受,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便被人夺走了。
原来遗憾不一定跟没有得到有关,它还跟得到了却还没有尝尽有关。
十二
我的一个意识停留在死亡的无力、孤独和悲伤当中,另一个意识却在旁边告诉我:“你还活着,你还有机会尽情的活。”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悲伤,却没有崩溃。
十三
棺木被推进了一个密闭的空间,那是一个焚化炉。
一年多以前,我站在焚化炉外面,看着我爸被推了进去,当我再看到他时,他已成为我手上滚烫的骨灰。当时我的腿差点瘫软在地,从那以后这也成为了我心底的一个禁忌,我再也不敢回想的一个画面。
十四
平躺在焚化炉里,顶上是一片半圆型的显示屏。烈火熊熊燃烧,身边的空气变得火热,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浮现我爸被推进焚化炉的画面。
当初他就是这个样子吗?在烈火中失去了肉身?他的感受是什么样子的?
而此刻,我去感受被焚烧的那种无力的痛不是来自于肉身,而是,我的精神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间。所有的前尘往世、悲欢离合在我的世界里烟消云散,就像一个梦一样,只是,灵魂痛的如此彻底!
十五
我们空空的来到这个人世,却不再是空空的离开,因为我们的灵魂饱含重量,也涂满了色彩。
人世间的这一趟,我们要修炼的终究是灵魂的圆满,是内心的充实,还有关于爱……
“活着”“珍惜”这是我站在死亡的角度学到最深刻的两个词。
十六
焚化炉的背后借由一根管道通向醒来,一个白色的房间,意味着重生。
我拿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把你想放下的写下来,旁边的碎纸机里搅碎它,跟那些告别。”
我默默的写下了心底那些无法触及的黑洞。
十七
我曾经问过一个心理学老师,我说其实我现在生活的很好,很幸福,很知足,可是,每当我谈及过去时,依然止不住泪流满面,这是为什么?
她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放下。
我曾经花了很长的一断时候来疗愈自己,看很多的书,思考很多人生的问题,做公益演讲,参加各种有意义的活动,对每一件事心怀感恩……
可是回想起过往,仍然止不住的疼。
我唯一知道的是,这个黑洞随着时间已经越来越小,越来越浅,至少它已经无法再吞噬我。
十八
后来我朋友问我,去死亡体验馆把你治愈了吗?
我想,依然是没有的。我也终于明白,这是一条很长的疗愈之路。
不过我不再害怕,不再惶恐,因为活着就是美好的。
死亡体验馆带给我的,是使心底的那个黑洞越发的小了,关于爸爸带给我的痛也越发的少了。
它真实的改变了我,它没有让我想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也没有让我想明白“人死了会去往哪里?”
不过它却触发了我对活着的越发热爱,也触发了我对于死亡的敬重。
十九
我终于明白: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