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是充满了矛盾,总有一天你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的会成为你最想要回去的地方。每当我回首过去,就愈加清晰地发现我的人生是在十九岁那年开始急转直下,变得索然无味的。
然而当年我义无反顾的离开高中满怀憧憬地奔向大学的时候,怀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想法:我以为一切刚刚开始,我的未来至少有五百种可能。事实上,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的人生只有两种可能:晚上回家吃饭和晚上不回家吃饭。
每一天都重复着不得不重复的生活,人生最有意思的部分早已结束,激情丧失,理想幻灭,深埋自我,只余一具空壳疲于奔命。
一次晚上没有回家吃饭,几个同学聚会。借着酒劲儿,我感叹了几句(我的人生经验是:当你想说心里话的时候先喝点酒才不会招致嘲笑。),一个哥们儿向我举了举杯。酒局散后,他把我拉到一个小酒馆说想单独聊会儿。
我和他同学时间不长,文理分科后就不在一个班了,毕业后断断续续的联系着,不冷不热。然而对于他,我一直有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大概是因为有相似的精神特质。
他喝的不多,说的很慢,我本来对酒兴趣不大,更乐意当个倾听者。他说前段时间回了趟母校,什么都没有了,拆光了,因为地段好,要建个写字楼,学校要迁到城郊。
他凄然地笑了笑,说以后凭吊青春的地方都没了。然后他问东问西的打听老同学,那晚的氛围让我敏感的意识到他真正想说的是谁。这么多年他含蓄羞怯的性格没变。
他的事我知道个大概。
故事有点俗套。高二文理分科,他和她机缘巧合的分到了一个班。她是光芒足以照亮前后三届的校花,不是什么柳叶弯眉樱桃口,乌黑的长发及腰间的那种美女,不是,她长得像法国电影《初恋》里的苏菲玛索,一个中国女孩像法国女明星,就是这么不同寻常的美。
据说追她的人加起来能绕球场好几圈,我之所以没有加入这个队伍基于三点原因:第一,我已出过“水痘”,对恋爱这东西具备了一定的免疫力;第二,我正在恶补因“出水痘”而落下的功课,同时畅想着有五百种可能的未来;第三,我和她的教室相距较远,就像远离震源一样得以幸免于难。
他不幸处于震中心,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多情羞怯的少年而言,她不经意的一眼都会使他如溺水之人一样陷于慌乱和窒息。他开始失眠,夜不能寐,后来又出现了低烧的症状(类似于出水痘)。
终于在一个不眠之夜,他鼓起勇气打着手电筒趴在被窝里写了一封热情似火的情书,并且趁着勇气没有消散于凌晨五点穿过深秋清冷的校园第一个来到教室放进了她的抽屉,之后他一直处于惶惑不安如等宣判的状态。
这短文字有我脑补的成分,但他追她是真的,没被拒绝是真的,后来分了也是真的,至于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甚了了。
如果故事的女主人公不是长得像苏菲玛索的校花,我也不会像八卦的女人一样好奇。
于是我主动问他后来和初恋怎么分了,他一怔,有点窘迫,知道我看破了他的心思,脸也红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的原因。
随后他恢复了平静,脸色和语气却变得凝重起来,好像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尘封箱底的珍宝,双手捧着给人看。
每当他提到她的名字时,声音就有点异样,像被什么蛰了一下,所以他尽量不提,只用“她”代替。以下是他的叙述:
“……那时候想的很简单,只要每天能看到她,她能对我笑笑,说上两句话,就别无所求了。说来不怕你笑,当年连手都没有碰过,可一个眼神儿比今天千万个拥抱更令人意动神摇…”
他微笑着,陷入了回忆,眼睛温柔地盯着双手捂着的酒杯,似乎那就是她。
“那时候我最怕过大周末,每当同学们都欢心雀跃地回家时就是我最伤感的时刻,一想到两天见不到她,心里就觉得黑漆漆的。她应该也有同感,后来一个周末,她就让我一起去她家,我又兴奋又激动。”
“为了掩人耳目一一你知道高中时候的恋爱无论学校还是家里都是不允许的一一她邀请了别的同学。那时已是冬天了,我们几个人迎着西北风蹬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一路上都很兴奋,开开心心,说说笑笑,丝毫不觉得冷和累,那时候真年轻啊!”
他停在“年轻”那不想走了,沉默了一会儿。
再说时,他的语气有些暗淡了,似乎穿越了年轻时代回到了中年。
“我一直怀疑当年是不是不该去她家,如果没有去,也许我们不会分开,至少不会那么快。”
“那天在她家我觉得掩饰的很好,我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尽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可是热恋中的人你是知道的,他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引力,这种引力是无法掩饰的,保持距离,装作不看,只会使这种引力更明显,细心的人只要观察就会发现。那时还是太年轻啊!”
这个“年轻”不同于上一个,更多的是遗憾,他没有多做停留:
“她母亲是个细心的人,当时就发现了或者是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她不动声色,依然很热情的招待了我们几个…我们没在她家留宿,天黑前就回去了。”
“隔了一天,周一再见到她时,她的变化很大,她剪了个老气的发型,穿着姐姐剩下的过时的衣服,她强势的母亲可能想用这种办法尽量减弱女儿身上的光芒。”
“然而这丝毫无损于她的美,只是让她看起来更独特。有些人的美是不受制于外在的东西的,她是独立于这些东西之外的。”他感叹道。
“嗯,如果受,那只能说明她还不够美。”我附和一句。心想苏菲玛索即使穿上麻袋也好看。
他没理我,继续说:“其实我那时已经不在乎这些外在的了,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是不会在乎这个的。”
“嗯,如果在乎,那只能说明还不够爱。”我又插入一句。
“重要的是她的态度,她故意回避我,装作看不见我疑惑的目光,我慌了,写了生平第二封也是最后一封情书给她,希望知道她的想法。”
“她把信撕得粉碎放到我的抽屉,我不知所措,我知道她不是残酷的人,她只是想用这种决绝的做法让我尽快离开她,我的爱成了她的负担。”
“我选择牺牲自己成全她,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轻松快乐。我主动把座位调换到远离她的角落,躲在那里一日一日的沉下去…能想象得到我度过了怎样痛苦的一段时间?”
他自嘲地笑笑,问我,我没说话,递给他一支烟,他摆摆手,说不抽。
“所幸寒假很快来了,我如遇大赦,仓惶逃离了让我喜悦又痛苦的地方,像冬眠的动物蛰伏了一个多月,只有我知道这期间自己经历了心灵怎样的两万五千里长征。”
“第二年春天,我过完了十八岁的生日,决定忘了过去,迎接新生。就这样带着家人嘱托回到了学校…然后是高三,高考…后来如你所知,我去了北方上大学,她则去了南方,再后来,就杳无音讯了…”
说到这里,他停留了好大一会儿,似乎在使劲儿把思绪拉到下一个阶段:
“高中毕业了,耗尽了生命大半精华的青春也结束了。我对什么都不再有深刻的感受,就像打了麻药,没有再为什么痛苦过,也没有真正的开心过。”
“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淡淡的轻纱,模模糊糊的,学习也好,工作也好,恋爱也好…总之都索然无味。”
“大学里,我把爱情的酒杯兑上水,又主动或被动的献给过一两个人,一一一次上选修课,落拓不羁的人生哲学老师即兴念了一首诗,一一如果可以称为诗的话一一我当时就记住了:
“我有一杯爱情的酒,双手捧着献给我的心上人,她打翻了我的酒杯,我兑上水,献给第二个,我只有一杯爱情的酒。”
“我也只有一杯爱情的酒,所以等我经人介绍遇到妻子的时候,这杯酒已经稀释得没有什么味道了,但是该结婚了,就结了。
“这么多年也就平平淡淡的过来了,和大多数人一样,乏善可陈:生儿育女,挣钱攒钱,买房买车…”
“日子越来越满,心里却越来越空,一直以为自己在改变生活,其实早被生活改变了,有时候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像个陌生人,真实的我不知道丟在哪儿了…”
他哀而不伤的语气让气氛有些沉重。
我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说:“该不会是丢在深夜的小酒馆里了吧?”
他会心一笑,“你看我是爱酒之人吗?你也不是。”
“来,为两个不爱酒之人干一杯!”我同意的点点头,斟满酒同他碰了下,这才发现他杯子里的酒几乎没怎么动,他一饮而尽,放下了酒杯。
我以为这个夜晚就要这样结束了,他却像宣布重大秘密似的,似乎刚才的酒给了他足够的勇气:
“你知道吗,前两天我见到了她。毕业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为了见她,我曾经组织过一次同学会,拐弯抹角的暗示几个同学一定要联系上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我很失望,就装作漫不经心的从同学那打听到了她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
“你知道我只是偶尔出差才来这里,说来不怕你笑,后来再来时,我就有意无意的去她单位附近转转,只希望能够远远的看上她一眼,知道她过的怎么样。”
“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他斟酌一下说:“上了年纪的缘故?最近常常梦到高中时的老教室,教室门前那排梧桐树,梧桐树上那口老钟,还有她,可是梦里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越急越看不清,然后钟响了,我就醒了。”
“但是我一次也没有见到她,直到这次来。就是前天,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这时就在马路对面的人群中,我一眼看到了她。”
“那一瞬间,世界突然变得很静,市声,人声,街景都如潮水般退去,恍惚间她还是当年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一点都没变…”
“而当我过了最初的慌乱,平静下来时,她已成了一个脸色憔悴的中年妇女,和周围的人没什么区别,电车上带着两个孩子,大的八九岁,小的两三岁…”
“隔着一道几步就可以跨过去的马路,就像隔着二十年那么遥远的距离,我像钉在了那里,抬不起沉重的脚步。”
“这时变灯了,后面的人催促我,我看到她拧紧电门,神色匆匆的骑了过去,她没有看到我…”他停了下来,默默地倒了半杯酒。
等他稍微平复一下,我问了一个我很想知道的问题:“那你,现在还爱她吗?”
他笑了一下,似乎料到我会这样问,他并没有回答,反问我道:“你知道当我隔着那条窄窄的马路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吃惊?失望?遗憾?”我没想到他会如此问我,随口说了几个词。
他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摇摇头,然后说:“是痛。”
我有些讶异,不解地望着他,他的脸显出稀有的柔和的表情,昏黄的灯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属般的光芒。
“你还记得叶芝的诗吧,就算再过二十年,就算到她八十岁,那又如何,她始终是她,是那个我青葱岁月里永远的记忆,是那个让我的生命如烟花般绽放过的人,如果没有她,我人生的天幕该有多么黯淡…”
“那么,你想不想…”我没把话说完,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凝视着杯里的酒,似乎在认真的思索着,少顷他抬起头,眼神儿里透露出坚定的神气。
他说:“不,我并不想打扰她的生活,所以我很欣慰那天她并没有看到我,我只想在心里永远给她留一个位子,想想她,偶尔能看她一眼,就足以。毕竟,她有她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说完这一句,他干了杯里的酒,如释重负,似乎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把他的珍宝放到盒子里,珍藏了起来。
这时他身上的光芒也渐渐地消退了,他恢复成了平日里的样子,一一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四十岁左右的寻常男人。
我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两人同时站起了身……
外面月朗星稀,深秋的空气清冷澄澈,安静平和的夜晚,只有街道两边昏黄的疲惫的路灯仍在坚守岗位。
他与我握手道别,说天亮就要回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明天他就要回到他的生活里,继续做一个丈夫和父亲,只有这个略显伤感的夜晚,他是他自己。
我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伤感,而是我们这代人集体的伤感:岁月流逝,青春不再。
我们怀念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段岁月,一段青春;我们寻觅的也不是某个人,而是迷失在岁月深处的曾经的自己,翩翩的少年。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苍翠繁盛的岛屿,那里鸟语花香,生机盎然,那是谁都拆不掉也无法重建的属于我们自己的独家记忆。
我们承载着这记忆踏上人生之旅,奋力向前,逆水行舟,无怨无悔,同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明天一起被向后推,推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