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里看见了一片茶田。说山里,其实离县城并不远,只是过了一道隧道,公路就像穿过某种界膜,驶入另一重时空。这边的光线都变得温柔了,山坡上的翠色被稀释成淡淡的烟青。茶田就在这样的青色中浮动。茶树在此生长了几百年,一代代茶农修剪着枝叶,使其永远维持在齐胸的高度,像海的波浪被定格在涨潮的一瞬。若有微风拂过,绿浪便轻轻地漾开。
我曾祖父年轻时在这里做过茶师。那时这片茶田归一位姓顾的老先生所有。顾先生不通茶事,对茶只有一个标准:清苦。他独居在茶园深处的木楼里,日日饮茶,取一片新叶,投入瓷杯,静候茶味在舌尖苏醒。太浓则皱眉,太淡则摇头,总嫌不够苦。后来他得了胃病,医生劝他少喝茶,他不听,说这茶园的苦味养了他半辈子,离了怕是活不长。他死在那张躺椅上,手边的茶还温热。
日头渐斜,天空飘起了毛毛雨。山间的云总是来得突然。茶园里四下无人,一把遗落的剪刀横在矮墙上,锈迹斑斑。不知是谁家的黄狗从远处的茶树间穿行而过,毛色与暮色融为一体。我在一间歇脚的小屋前坐下。多年前,我路过此处,那木楼就已倾颓了,只剩这间小屋还算完整。小屋里有一张方桌,几把竹椅,墙上一幅《苏东坡像》,已经看不清面目,只余下淡淡的水渍印痕。桌上有一套老旧的茶具,想是茶农们喝茶歇息用的。
坐在这里,仿佛能望见几十年前的光景:我曾祖父和其他茶师傅们围坐在这方桌前,谈论春茶的长势。他们说话总是很慢,像是要让每个字都沾染上茶香。茶园里有种独特的寂静,连鸟鸣都变得温吞。这种寂静和茶的苦味一样,是另一种形式的清醒。我曾祖父曾对我父亲说,种茶和喝茶都是种修行。茶树无所求,年复一年地生长,直到化作一片绿色的海洋;人也该如此,在时光中沉淀,直到心如止水。
雨越下越大,打在茶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远处的山峦渐渐隐入雨幕,唯有近处的茶树愈发青翠。我想起在老家的柜子里还保存着一本曾祖父的笔记,记录了制茶的心得。他的字迹清秀,像雨中的新芽。最后一页写道:"茶之味,苦中有甘,是为上品。人之味,苦后方知甘,亦复如是。"
天快黑了,我该下山了。小屋里有盏老旧的马灯,不知还能否点亮。我试着摇了摇,居然有油。灯绳干枯,但仍可用。火苗在玻璃罩中颤动,像一片金色的茶叶。我提着灯,踏上山路。雨中的茶园散发着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灯光在雨丝中摇曳,仿佛能照亮很远的过往。在我身后,那片茶田依然静默地漂浮在暮色里,像一座永恒的绿色方舟。
我想那些茶树一定记得很多事。它们记得顾先生独坐时的咳嗽声,记得我曾祖父剪叶时的手势,记得无数个这样的雨天。它们将这些记忆封存在苦涩的汁液里,和着雨水,浸润着这片土地。而我不过是个匆匆的过客,带着一盏微弱的灯,在记忆的边缘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