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10)
云淼在老胡身边躺下后,余风来到床头为他和老胡穿戴仪器设备,他有条不紊地将那些电极片一一贴在二人头上,胸前和指尖,并帮助他们绑好束缚带以防共情过程中受伤。
远山站在一旁看着余风操作那些复杂的仪器。
他们此次任务是要帮老胡解除执念枷锁,回收烙印在他魂魄上的魂力。这项任务只能由云淼独自完成,因为只有他能做到进入别人的魂域并且不受影响,甚至还可以去干预和改变他们的记忆。
但是一个人去做这些事是有风险的,倘若云淼无法守住自己的精神领地,那他就很容易找不着归路,最终迷失在对方的精神域里,也就是说他此行有可能成为植物人的风险。
这些远山都同云淼详细说过了,并再次向云淼确认了他的意愿,他允诺,只要云淼有一丝丝的顾虑和迟疑,那他就立刻回绝余风。
可云淼并不在意那些,他执意要帮远山走这一遭。
远山将坠有那块青玉的红绳系上云淼的脖颈,然后拿出一把匕首,在他左手指尖划过,将快速洇出的血滴在青玉古朴的纹路里,又执起云淼的左手,同样在他指尖划了一道,将血滴在青玉上。待两人的指尖血彻底融合在一起后,他将青玉紧贴云淼心脏位置放好。
云淼安静地躺在那里看着他。
“害怕吗?”远山帮他整理好衣领,忍不住开口问他。
云淼笑了,他摇摇头说道:“不怕,远哥,我相信你。”
“嗯,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远山握住云淼的左手,神色温柔,“这块玉也会护着你,危急时刻它会让你我共享精神域,你若是遇到难处,记得握住它喊我名字,我会想办法帮你。”
“好了,”余风笑着看向二人紧握的手,“你们不必如此紧张,就算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允许云淼出事的,我会一直监测仪器上的指数的。”
云淼点点头,冲远山笑了笑,然后闭上眼进入沉睡状态。
中元节这夜对胡识渊来说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魇。
他在亭外长廊被李烂喊出的那句话止住步伐时,心脏突然闷痛起来,所以当他回头喝问李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时,脸色极其难看,状如厉鬼。
李烂一瞬间被他吓得噤了声,但随着他回身走近时又生出些胆量来,梗着脖子大声叫嚷道:“我说,要不是因为你,李寄和赵琅本都不会死,你才是真正害死他们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是杀人凶手?”
胡识渊有些莫名,他压下心脏处的不适沉着脸问道:“是我让你们给李寄下药的吗?是我让赵琅和李寄在观荷亭发生争执的吗?”
李烂冷哼一声狡辩道:“要不是你整日里一副穷酸样还目中无人,又时常与李寄那个娘们唧唧的人躲在观荷亭不知有什么勾当,我们怎么会想到给他下药来教训你,要不是那天张禹那个蠢货喝醉酒说漏嘴让赵琅听到了,你猜一向不怎么看得上李寄的赵三少爷,怎么会酒也不喝就匆匆离席赶去观荷亭,他找李寄是为了谁?”
胡识渊的心随着李烂的话一点点冷了下去,两条人命,他怎么也没想到,葬送掉那两条人命的缘由竟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如此可笑的理由。
可赵琅,他又是因为什么要这样帮自己,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他不是一向看自己不顺眼吗,更何况事发前几日自己还打了他一巴掌,他应该要恨自己的。
胡识渊彻夜未眠,他躺在学舍的窄床上,望着对面空了许久的床铺,脑海里自虐般地回想着和赵琅相关的一切,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困惑。
从初见时起,赵琅从未掩饰过对他的鄙夷和傲慢,胡识渊也自知他一个失怙的穷家子,与富贵琅少爷不是一路人,这是他们二人无需宣之于口的共识。可从李寄死于观荷亭那时起,一切似乎就脱离了原本的轨道,赵琅毫无求生意愿地快速认罪和他在死牢里编的草蚱蜢,让胡识渊的心脏似乎也经历了一场被钝刀片磋磨的刑罚。
天快要亮时胡识渊又想起老仵作和李烂的话,难以消解的错乱感和恐慌感驱使着他去了趟赵府,他想向阿姐寻一些答案。
他依然只能等在当初送胡云朵进赵府的那个小门外,拉了个门房小厮帮忙带话,很快云朵就穿着一身孝服出来了。
她看到胡识渊时笑了笑,神色中仍残留着未消的哀愁。
他们二人去了胡云朵以前经常放牛的山坡,晨曦给青翠草叶上的露珠镀了一层银光。
胡识渊站在胡云朵身边,他盯着脚边那颗坠在叶尖要掉不掉的露珠,好半天才开口问道:“阿姐,赵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云朵扭头看着他,晨风吹起她耳畔的发丝,她没有立刻回答弟弟的问题,只是反过来问他:“你一直都很讨厌他,对吧?”虽然是在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胡识渊没有否认,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从未遮掩过对赵琅敬而远之的态度,哪怕是看到那只草蚱蜢的时候,甚至在那人生命的最后时刻,自己依然是有些讨厌他的。
胡云朵苦笑,她抬手将飞舞的发丝挽在耳后,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但他对我来说,是救我一命的恩人,没有他,可能我在这世上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胡识渊愣住了,他一时间有些混乱,不太能理解云朵说的话,赵琅怎么就成她的救命恩人了呢?明明是他先欺辱了阿姐,他看着胡云朵微微泛红的眼睛,她的眼神平静又坦然,毫无一丁点恨意或是羞恼。
不知怎的,胡识渊心头掠过一丝不知所措,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弄错了什么,于是他问云朵:“阿姐,你那个孩子的父亲,不是赵琅吗?”声音微微颤抖着。
胡云朵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她只是看向远处,微觉有些奇怪地轻声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不是他,怎么可能是他呢,是他那个在外做官的大哥,那个人,那天喝多了……”
她没再说下去,胡识渊却有些不死心,他不想再扒开胡云朵的伤口,可心中那蛰伏了许久的愧意让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在愧疚中难以启齿地问胡云朵:“可是阿姐,为什么会是赵琅要纳你为妾?他又是为什么?”
胡云朵转向他,苦涩一笑,她解释道:“我原本也不明白,当初赵家大公子是想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那个人那样窝囊,在官场全靠夫人娘家提携照应,在大夫人面前一向低声下气,哪敢动纳妾的心思。可赵琅却主动向赵老爷求纳我为妾。我进了赵府他的院子后,他也一直以礼相待,从未碰过我。我问过他,他说纳我只是不希望我因为他大哥的过错而承受更多的痛苦,希望能让我过得稍稍容易些。”
胡识渊彻底愣住了,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
他难以置信,赵琅这个人,面对自己时从来不假辞色,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这样的一个人,平白无故怎么会愿意帮阿姐?诚然,是他赵家对不起胡云朵,可要赵琅做到如此地步,实在是没什么理由,更何况,赵琅他一向也不是什么热心良善之辈。
胡云朵将胡识渊困惑的表情看在眼里,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大概也知道了,他就是你小时候迷路,从泥潭里捡到的那个小孩,他这样帮我和你,我猜他应该是认出来了。”
胡识渊半晌没说话。
时至今日,他还有什么理由再自我欺骗呢。
赵琅不仅是冤死的,还是为了救自己才主动去做了替死鬼,而他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偿还多年前那场湮灭在时光里的生死初遇。而自己,沉浸在那从再见时起就扎根心底的偏见里,冷眼旁观他尸首分离,万劫不复。
那天胡云朵走后,胡识渊一个人在那个山坡上跪坐良久。
云淼有些头疼,他做好了老胡有难解心结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这心结是由这样沉重的愧疚和一条鲜活的人命织就的,他知道最简单也是最快的方法就是抹去那些让老胡耿耿于心的记忆片段,可当他把那些记忆翻来覆去研究了好几遍,最终依然没能下得了手。他总觉得,那样做对老胡,对尽管冤屈却仍从容赴死的赵琅都不公平。
云淼一路看着胡识渊日益消沉,很快便放弃了读书考功名的初衷,表面上渐渐沦为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市井商人,却在无人的深夜里日日辗转难眠,在赵琅的孤坟前酩时长酊大醉。
反复思虑许久后,云淼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虽不愿抹杀掉老胡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却能够接受帮老胡去补全那些有关赵琅的记忆,他想要为老胡编织一场梦,制造一场可以弥补遗憾、消解悔意,解开那个名为赵琅的心结的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