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霜降,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
叶子已经飘落,寒意穿透风衣,人们贪恋起阳光,一切都预示着新的冬天就要来了。
可我总觉得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秋光,秋天就要走了;还没来得及再喝一碗桂花栗子粥,家就已经远了。
与秋天有关的意象里,明亮的是丰收、金桂、圆月、肥蟹,衰暗的是凄风、冷雨、枯草、落叶。秋日的明暗取决于内心的喜与哀,我们看到的是秋天的颜色,终究也是心情的颜色。
而此刻,我看到了落叶。
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已经不是盛夏里绿意盎然的模样。两侧的树木把道路围拢,高高的梢头合在一起,像是圣殿的弧形穹顶。阳光穿透枝叶,就把穹顶刷上了金漆,那时有风穿过殿堂摇动起树木,还没有干透的金漆从穹顶上落下来,扑扑簌簌洒满了我的视野。
金屑一般的落叶把我包围,我站在风里,只一瞬间就热泪盈眶。
其实我只是看到了一两片枯黄的叶子吧,却生出一种错觉,像是看到了整个世界都在飞舞。我没有一叶知秋的见微知著,只有一个藏在微观世界里的灵魂。一片叶子,在我眼里不是衰暗的,它的颜色远比记忆鲜亮。
对我而言,落叶是一个纯美的象征,是我夹在随笔里的书签,也是我珍藏在记忆里的信件。
我说的信件,真的就是信件,写在落叶上的信件。
在我的小学与中学时代,校园里总会有一排法桐树,到了秋天就落雨一般掉叶子。叶子掉得很吵嚷,纷纷扰扰的,让你来不及想起萧瑟。但那是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看到落叶,总是要应景地抒发一些凄凉胸臆的。
我相信每一个人的少年时代,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我们幻想着自己是小说里多愁善感的主人公,举起一片叶子,用45°角逆着阳光仰望。光线映出叶片的脉络,那个画面就成了我们留给青春的经典影像。而我想,或许我比大多数人还要多愁善感一点,关于秋天,也多了一些值得纪念的东西。
我并不擅长与人交际,所以朋友不算太多。其实我只是有些慢热,那些真正成了朋友的人,一个都不曾与我失散。小学四年级,我交下了人生中第一个挚友,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已经扮演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是朋友,也像家人。而那封写在落叶上的信,便与她有关。
更确切地说,那是很多片叶子,很多封信。叶子从她手中寄出,落进我单车的车筐里,我们乐此不疲,像是玩着个从不会厌烦的游戏。
那时我们都是爱做梦的少女,爱读书,也爱写诗。小小的少女总是最珍视友情,所以我们心中总有泛滥的矫情,说不出口,只好写在印了花边的信纸上,也写在红的黄的漂亮的叶子上。三两句话,不多,笔迹稚嫩,却是千金不换的墨宝。凉凉的秋风里看着那三两行字,就像一步跨进了暖意融融的春天。
关怀与陪伴都有温度,所以我们才能在奋斗的岁月里抱团取暖,驱赶严寒。
我们在小学里打闹玩笑,初中的每个周末都约在花园见面,高中时做了两年的同班同学。幸而家乡那个北方小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才让我们在最害怕分离的年岁里不曾真的分离,让我们有机会把心里话写在叶子上,再亲自交到对方手里。
那真的是最纯真最美好的时光,我们离大人的世界还很远,我们憧憬着更大的天空,每天谈论梦想,而所有值得思念的人都近在眼前。
如今那些画面都已经远去,印在照片上的已经泛黄,留在记忆里的已经残缺。我都快要记不起自己扎着双马尾穿着碎花裙的样子,记不起她戴着贝雷帽拨动吉他的样子,却还记得那些落叶的样子——手掌一般的形状,清晰凹陷的脉络,稚嫩工整的小字。一闭上眼,那些叶子就浮现出来,色彩鲜亮,就好像不久前才刚刚飘落。
我们最终走出了家乡小城,隔着一条长江一条黄河,一年半载见一次面,我却从未觉得她离我很远。叶子承载了回忆,落在我这里,也会落在她那里,或许我们会同时想起无忧无虑的豆蔻年华,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变过。空间的距离、时间的距离,都与心的距离无关。
有时我会觉得,秋天里有一种灿烂,远比盛夏的花园更像是季节的狂欢。它带着壮烈的明媚,明媚里虽有假象,更多的却是诚挚与潇洒。秋叶的飘落比樱花决绝,它心中应当有终于归家的干脆和踏实。秋天有它独属的张扬肆意,它知道冬天已经在身后虎视眈眈了,却要更加从容地狂欢。
为每一个在秋天里怀想的人狂欢,为每一份细微的感动而狂欢。
多少落叶填满了一个秋日
秋日却只有似曾相识的故事
故事里你叫着我的名字
向我的车筐投进一片叶子
我仍记得你旧的住址
你写在法桐叶上的蝇头小字
树叶是张存不住的信纸
纸上有年少多愁的相思
可惜那时无从得知
年少的愁思是个伤怀的预示
预示了我们不够明敏的蹰踟
和藏在笔尖不曾言明的主旨
多少落叶也填不满一个秋日
秋日里却有首一唱三叹的诗
诗里我写着一段相知
用你的口吻缅怀一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