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姥的酸梅庄
文/衣者郭郭
1
“叮铃铃——叮铃铃”凌晨五点一刻,欧阳府的大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住在偏房的佣人李妈万般不舍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将起来,嘴里一边叽叽咕咕地道:“这是谁啊?大半夜的,也不让人睡个好觉。”一边就迈开沉重的步子朝大客厅里走去。赶忙来到挂着话机的那面墙,只见她拿起话筒操着粗哑的嗓音说道:“你好!这里是欧阳府。”待她这一句话说完,听筒的一头立马回道:“李妈你好!我是谢江南她妈妈,麻烦喊她醒来接一下电话。”李妈一听是少奶奶妈妈的声音,脊梁骨立马挺直起来了,粗哑着的嗓音一下子也被惊得既透又脆亮起来,精神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赶紧连续地回了几个:“好的,好的,好的。”然后,轻轻地放下电话的听筒,朝欧阳铭和少奶奶的卧室方向小跑去。
卧室这头,由于欧阳铭和少奶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加班到很晚才能从公司回到家里,夜归那是常事儿。这不,才刚与少奶奶温存后准备想睡的,却听到门外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欧阳铭马上问道:“怎么了李妈?”
李妈回道:“少爷,娘家妈妈打来电话,找少奶奶的,少奶奶现在方便去接吗?”
“好的呢,我就来。”屋内即刻传来少奶奶谢江南温柔娇羞的声音。这时,她勾着欧阳铭脖子的双手也松脱了下来,对他道:“我去去就来,你先睡啊。”
李妈听到了回应声,马上退回到大客厅里候着,等到谢江南的身影出现在了客厅里,向她走近了时,她才把话筒递给她,完后方才退回到了偏房继续睡去。
谢江南裹着一身白色的睡袍,披散着一头微卷的秀发,在昏暗的夜明灯映照下更显了几分妩媚。她伸手一接过话筒,就听到母亲熟悉的声音道:“南南,你姨姥没了,就在今天凌晨四点四分时。”
在她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妈”时,忽听到这样的噩耗马上让她惊愕得现出了一个圆圆的“哦”字嘴型。
又即刻地,她的心里马上现出了无数个“怎么会走了呢?”于是,两条温热的泪渠悄无声息地滑在了她那白皙的面庞上。此时,我们透过她那几近僵滞了的眼眶,姨姥姥这个遥远而又浪漫的老人的形象马上拉回到了谢江南的面前。
光阴一下子拉回到了孩童时的光景。
只有六岁的谢江南,准确地说只有五岁的谢江南,因为老家人的习惯喜欢加一岁在母亲腹中的虚岁。那时,她的母亲由于忙着要操持饭店的生意根本就没空顾及到陪她玩耍,每天晚上饭店打烊后只有一身累得像一滩烂泥的身体。这时候父母只有睡去的份儿,哪还能给她再来个睡前故事或是陪她玩玩的心思。
好嘛,既然没有人陪她玩,她便自己学着自己跟自己玩,她想。
于是,凭借着自己懂得的少之又少的认知,突发奇想地竟以为:鸡能伏在蛋上孵出小鸡来,那我们人是不是也可以孵蛋?趁她父母不注意时,便爬到了母亲用来煮面条给顾客吃的、装了满满一筐子鸡蛋的竹筐里。但在她尚未来得及做好孵蛋的姿势时,鸡蛋已经承受不住她的重压,一个一个的鸡蛋哔哔啵啵地跟比赛似的竞相抢着迸出了清的、黄的蛋液来,糊了她整整一身的蛋液。
她一身糊着黏糊糊的蛋液出现在母亲的面前时,着急着要给客人做菜时的母亲气得一下子便把她拎到水龙头下哗啦啦地冲起水来。一边给她冲洗,一边直骂她淘气捣蛋,害得她忙不过来。好不容易把她洗干净后还不忘了扔来一句重重的话:“再这么淘气,我把你扔到乡下你姥姥家去。”然后,丢下她,气呼呼地又跑到厨房做菜给客人吃去了。
她怔了一小会后便不紧不慢地用稚嫩的声音回答母亲道:“那妈妈你打算什么时候扔?我想要去姥姥家玩。”说完一看,母亲已无了影踪也不知道有听到没有听到她的话。她只好摇头晃脑地离开了饭店的厨房门口,朝饭厅里走去。
而此时的客人们却能以宽容的姿态包容了她母亲的慢,都只顾朝着小江南友善地发笑着,仿佛忘记了饥饿似的。她努努小嘴,心里道:笑什么笑什么?再笑我再去孵蛋,让你们吃不着我妈妈做的饭菜才好。然后怏怏地走出饭店的门口,来到门前的那棵大树下挖土掏虫子玩儿。
谢江南的母亲原是酸梅庄上的大美人,待她长到十六岁的时候,村里村外陆陆续续前来说媒的已经有好几打了。比如村东头的村书记家的大儿子高健老早就对她垂涎三尺,没事时总喜欢借故从她家门前经过。又比如,邻村的那个在村小学里教书的王老师,这些在村里好歹算得上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要知道村里的姑娘们那可都是仰望着的。但谢江南的妈妈从小就有个远大的志向:非城里人不嫁。
这话一传开,那本村的和十里八乡以外的男孩们都“哼哧”地一声把鼻子高高地抬起来道:“瞧我们把她给抬的,愣是把她自己给抬高了身价。”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后来,由于她还再继续地拒绝着来说媒的人,渐渐地就“门前冷落鞍马稀”起来。
她母亲,也就是谢江南的姥姥这一看似乎有些慌了,担心自己的女儿嫁不出去啊,赶紧托亲求友千嘱万托地让在县城里工作的老乡们帮忙物色物色,看看城里是否有合适的后生愿意与她女儿处对象。还怕人家不答应似的,口里直说待事成后定当有厚礼。
还好老乡给力,没出几天就给带来了一瘦高的后生。说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缺点就是没有正式的工作。但家里父母给建的房子路段好,临街的,又是挨着学校附近,他自己就在自己家里开起了饭店,据他说生意还很可以。谢江南她母亲一了解到这些,就应允了。很快就过了门到县城里去当起了城里人,再不多久,就生下了谢江南。
谢江南八成是又忘记了母亲刚才那呵斥一般地声音:再淘气把你丢到外婆家里去。
这时,她一双稚嫩的手高高兴兴地捏着一个虫子跑到了厨房门口:“妈妈,快看,快看,我抓到了一只虫子。”说完,还不忘胜利似的一笑。
正拿着锅铲炒菜的母亲一看,天啊,是蝎子。容不得细想,赶紧“恍当”一声把锅铲给扔锅里,跑到江南面前用手“啪嗒”一下把蝎子给拍到了地上。然后,又迅速地用穿着仿水靴的脚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蝎子给踩了个稀巴烂。
待谢江南反应过来的时候,虫子已经变成了一滩泥水赫然地躺在了地板上,像一只小母鸡刚刚拉下的一泡屎尿。一会母亲再用水一冲,它就会消失得了无影踪,仿佛未曾来到过这个世界上。谢江南一看蝎子没了,一下子竟“哇”地哭了起来,直喊着让她妈妈赔一个。她母亲千万般连哄带骗地说了一堆好话,小江南才止住了哭声。
五六岁的孩子就是这个特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跟龙卷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迅速。不一会,她就又忘了先前的不快,很快又自己跟自己玩耍起来。母亲看她没了哭声,火速一般地又跑回厨房来干活儿。想着,折腾了那么多事儿,这下总该累了吧,哪怕能安静个一下午也好啊,容她能挣点生活钱。
母亲八成是把孩时的天性全忘却了吧,她不知小孩精力旺盛是不会累的吗?
见母亲回到了厨房,本来她自己也是想安静来着,可手闲不住呀。这眼睛一瞅到母亲昨天用来给父亲熨烫衣服的熨斗,马上就又学着母亲有模有样地熨起衣服来。
话说,母亲这时正回到了厨房本想着给客人炒菜,回头突然就想起了忘记了什么事儿赶紧折回卧室。回来这一看到谢江南在兴致勃勃地熨着衣服,足足没把她给吓傻,赶紧把她紧紧地往怀里抱起来。
谢江南看母亲把她抱得死紧死紧,抬起头用那双无邪的眼眸望着妈妈道:“妈妈,可以陪我玩一会吗?”这下让母亲更加愧疚了,只好说:“好好,妈妈陪你,妈妈陪你。”心里却惦记着饭店的生意,便暗暗地在心里想道:这回真必须得把你送回酸梅庄的姥姥家去了。
酸梅庄其实就是一个村落,从县城到村里大约有四十多公里地。每次跟着爸爸妈妈驰车回来看姥爷姥姥需要一个小时左右,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但母亲这次为谢江南准备的行李特别多,除了换洗的衣服外,就连她平时睡觉喜欢抱着的小鹿也给带回来了,还有很多玩具也都带着。爸爸妈妈匆匆地把她送回到了姥爷姥姥家后就又启动了油门赶着回县城去打理他们的生意去了。
谢江南却留了下来,留在了有姥爷姥姥还有小舅和小姨的家里。
2
在小江南到来酸梅庄的第二天清早,小姨一起床就急匆匆地吃完早餐出去了,说是要到镇上去进货。小姨在庄上经营着一家小卖部,平时会零售一些简单的零食、香烟外,还搭着接一些裁缝活儿。小舅也早早地起来用了早餐,背着书包出去了,说是要去找同伴一块复习功课,下学年就要准备考大学了。而姥爷姥姥呢,则与小江南稍稍放缓一些了节奏,一起床,姥姥就帮着她穿衣、洗漱。然后,俩老人再陪着她一块慢慢地用早餐。
待他们仨用完早餐后,俩老人就带着小江南一块到了菜地。他们刨土种菜,小江南则在一边挖土掏蚯蚓亦或是虫子拿来玩儿。
姥爷用锄头熟练地在刨土,姥姥则半蹲着在土里种上一棵棵的菜苗。一边种一边像是在对小江南或是对姥爷又或是对自己地道:“再过不久,待它们都长大了,咱们家就有青菜吃喽,这可是实打实的绿色食品咧,可不同你们城里人吃的全是农药里泡大的。”
正在掏虫子的小江南头也不抬地回道:“我们城里人才不吃农药泡大的青菜,妈妈有办法。”
姥爷一听乐了,道:“哟呵,你妈妈还能有你姥姥强,果真再强,那也还不是你姥姥教的?”
小江南一听到姥爷乐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哼着气说:“不过她没空陪我玩,姥姥有空陪我玩。所以,是姥姥强。我爱姥姥和姥爷,长大了也还爱!”
姥爷笑得把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姥姥这时回道:“你妈妈那是忙。”
小江南又继续低下头去掏虫子,这时她挖土的力度有些大,回她姥姥道:“那全是你们大人的借口。”
俩老人一听,笑得前仰后合,都道:“你这孩子不得了,不得了,长大了可不得了诶。”
正当姥姥姥爷笑得正欢的时候,小江南瞥见了隔壁的菜畦里有个长得很高挑的老奶奶在朝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第一眼,小江南就喜欢上了那位老奶奶。只见她盘着一个高高的发髻,圆得像馒头一样的髻外还有一块四方的深红色帕子罩住。头发梳得光溜得一根发丝都没有掉下来。她穿的衣服也很有特色,上身穿的是一件薄薄的直袖斜开襟黑色小袄,下身也是黑色的,像裙子又像裤子的薄料从腰部遮到了脚踝这头。在这偏僻的酸梅庄上,就光这头上的梳法就已显得尤其独特了,再加上这一身穿着,着着实实更显得她标新立异的了。
待小江南把隔壁老人像艺术品一般地全欣赏完后,她突然地就咧开了嘴朝老人微笑起来。老人欣喜地也同她微笑起来,这一老一小就这样微笑地对视着。直到姥爷和姥姥的笑缓过神来时才发现了小江南在盯着别处看。姥姥赶紧收敛了姿态,神情有些异样地朝姥爷撇了撇嘴,示意她赶紧朝旁边看。姥爷会意,马上客客气气地同隔壁高挑的老人打起了招呼:“哦,你也来了。”然后就喊了一声:“小江南,快来喝水。”
那老人低眉点了点头,算是对姥爷的回答。
姥姥这时的脸却挂了下来,僵着的脸强颜挤出一丝笑来:“小江南,那是你姨姥,快喊。”
小江南一听,放下水杯,甜甜地喊了一声:“姨姥,你好!你的衣服好漂亮。”
姨姥回过头来看看小江南,高高兴兴地回了小江南一声:“诶!你真乖。”然后露出了一副抱歉的神情道:“不知道会遇到你,身上没有带糖出来,下次姨姥一定给你买。”
从此,她们这一老一小就算是认识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姥姥却当着小江南的面跟姥爷挂起脸来,对姥爷总是爱理不理的。小姨看出了些异样,悄悄地把小江南拉到一边问:“今天你和姥爷姥姥都做什么去了?”小江南一双清澈的眼眸望向小姨,道:“种菜去了。”
小姨又问:“种完菜呢?”
小江南挠了挠头,想了一下又说:“回家来了。”
“那中间姥姥和姥爷有没有吵架什么的?”
“没有。”
“好吧,小姨白问了。”
“小姨,白问你还问。”
“呀,这孩子,小心姨不给你买糖。”
“不买就不买,反正总会有人给我买。姨姥她说了会给我买糖吃。”
正准备调头离去的小姨一听到姨姥二字,马上又调头回来,拉着小江南的臂膀问:“谁带你去见姨姥的?”
“在菜地里呀。”
小姨望着小江南的身影,喃喃道:“难怪了。我的这个傻母亲诶,年纪都一大把了,还为这个吃醋。”说完摇着头姗姗地走了。
小江南见小姨已走远,便也尾随着走回屋里。但姥姥还是挂着脸,见无人理她,便一个人溜到了床上去玩被子,没一小会便把姥姥叠得齐整整的棉被掀了个乱。姥姥回到床上,仍是挂着脸,看到满床的被子就更不快了,忍不住生气地吼道:“小江南,别捣乱,赶紧躺着睡去。”小江南没有睡意,还不想睡觉。但见大家都没有欢笑,她便也变得闷闷的。想着在大人面前现在做什么仿佛都不能顺他们的意了。索性就爬了起来,可是此时天已抹黑,也不便到别处去了,就一个人跑厨房里找东西吃。她知道姥姥有一个瓷坛子,那里头装着很多油渣子,不知怎的,她竟一时嘴馋起来。待她正以为她的小手手可以十拿九稳地够到油渣子的时候,她的小手却被姥姥“啪”地一声,把她手上的油渣子啪回了瓷坛子里。随即响起了奶奶的牢骚声:“就这点油渣子炒菜给你们吃了,你还当起了小老鼠来偷油吃。怪不得你妈都嫌你烦把你撂到我这儿来,如今你又是不听我的话的。”
小江南看着姥姥莫名而来的怒气道:“姥姥,你不是睡觉了吗?”然后她也不恼也不怕地走出了厨房,重回到床上睡去了。
姥姥望着她小小的身影迈出了厨房的门槛,后悔刚才语气重了些。想到孩子平时的可爱之处,便恼起自己来。这孩子才多大,她能懂啥,完全是怪她自己自寻烦恼。再又想到了姨姥的可怜之处,恨恨地心此时就全软了下来。姨姥她又能有什么错,无端地竟被她给恨上了。再说了,要恨也是姨姥恨她才对啊,人家先来自己可是后到的。再说,人家在庄上这么多年,从未给她惹过什么事儿。情愿一个人孤孤伶伶地住在那么小的一个屋子。也像是完全与姥姥不相往来了,自己还非要把人逼上绝路不成?一想到这儿,她又埋怨起自己的心胸狭窄、容不下人来。便在心里暗暗地下决心要改,又在心里重新劝诫自己要待小江南好一些,要对姨姥宽容一些。还想着下一次再看到姨姥时,一定要表现得大度一点,主动与她打招呼,要叫她姐姐才是。心里想着想着便慢慢地朝卧室里走来,回到床边,看小江南已经合衣躺下,心里内疚异常,只拥着她睡去了。
3
夜里,小江南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她看到了姨姥在朝她微笑,仿佛在跟她道:“小江南,快来找我玩呀,我会给你做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
梦里的小江南可开心了,欢快地朝她飞奔而去。早晨还伴随着“嗤嗤”地笑声醒了过来。惊得姥姥问:“梦里见到什么了?开心得这样笑着醒来?”
小江南下意识地赶紧收回笑声,一下子觉得与姨姥的交往定是不能与姥姥直说的了。便如同秘密一般地藏在了心中,只对姥姥说:“没,没什么。”
姥姥见她不大愿意说的样子,也没再追问,道:“今天你在家,我和你姥爷去田里给秧苗灌水。小舅陪你在家里,但你不能打扰他可别太吵了,他要好好学习考大学。懂得了吗?”
她仰着小脑袋瓜,看着姥姥回道:“小江南懂。”
于是,姥爷便与姥姥坐上被一头老牛拉着的牛车“吱呀、吱呀”地离开了屋子。看着他们走远,听着牛车发出来悠扬的“乐声”。她伏着门边静默了大概三分钟后,就回到了小舅边上。
“小舅,小江南想到外面去玩。”
小舅头埋着头光写着字,头也不抬地回道:“那你去吧,但别走太远了,免得我喊你听不到。”
得到了小舅的允许后,她很快就走出了大门口。可是一到了门外,她就茫然了,不知道该要去哪儿玩,外婆家于她是陌生的。她忽地想到夜里的那个梦,梦里的姨姥是那样的和蔼可亲。
对,就到姨姥家里去玩。她想着。
她可是记得姨姥家在何处的,从姥姥家一出大铁门后向大门前走大概一百来米再往右拐大概二百米就可以到了。这距离当然是我帮她算出来然后帮着她说的。如果让小江南来说,以她目前的年龄她只会说,拐了两拐就到姨姥家了。
她就这样地来到了姨姥家的大门前,喊了两声后。就看到了姨姥猫着腰从屋里出来了,一看到是小江南来了,挺直了腰高兴得就笑了起来,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快快屋里来。”
姨姥热情地招呼着她,牵上她的小手就直往屋里去。让她坐在床上,她给她做点心吃。姨姥告诉她:“我会做的点心可多着呢,从前在家乡,你姥爷的嘴就是被我做的好吃的食物把嘴给粘到了,从此,天天要来看我。”
小江南睁开大大的眼睛,似乎懂又似乎不懂地问道:“那他现在还来吗?”
“他现在不来,有你姥姥了。姨姥只一个人做给自己一个人吃,现在,你来了,我就做给你吃。”
“那我的嘴是不是也会被粘到了,要天天来看姨姥怎么办?”
姨姥听了呵呵一笑,说:“那你就天天来,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老一小的笑声来,有了小江南的到来,姨姥的屋子里一下子显得温热了些,不再是凄清荒凉的了,一下子有了人气味儿似的。
小江南突然问:“姨姥有油渣子吗?我姥姥家里有,但姥姥不让小江南吃,她啪地一下把我手里拿着的油渣子掉回瓷坛里去了。”
姨姥噗嗤一笑,说:“嘴馋了是吧,那姨姥煎给你吃。”说完,从锅里取出一条白得跟纸一样的一条猪肥肉放到案板上切起小丁来。小江南说:“姨姥,这是猪肥肉,我妈妈经常切来放到包子里给客人吃。你怎么也有?”
“今早去买的,准备煎出油来做菜吃。”
“那我想看姨姥煎。”
姨姥回过头来慈爱地看了一眼小江南,再转过身去快速地切起了肉丁来。待她全部切完后,就把挂在土墙上的炒锅拿下来放到土灶上。姨姥的屋子并不多大,一道铁门进来就是她的大套间。里面既是睡房又是厨房,屋子里的大半间用布幔隔开里头搁了一张木床,床边边上有两个木箱,那是姨姥放衣服的地儿。屋子的前半部,也就是挨着门口的一半又用土块垒砌了一个土灶,隔着土灶不到一米的旁边放了一张矮矮的餐桌,再就是一些零散的生活用具——这就是姨姥的整个家了。还好,只她一个人住,不显得过于拥挤。
小江南看着姨姥娴熟地把土灶里的柴火点燃,又迅速地把刚才切好的肉丁放到炒锅里。瞬时锅里便发现一阵哔哔啵啵的声响、冒起了一股白灰色的烟来,还伴有一阵阵的肉香味来。小江南双手托着腮帮,闻到了味就脱口地道:“姨姥,你煎的油渣子肯定特别香,我快要流哈喇子了。”
姨姥回头笑着看她,又是一副格外疼爱的表情。然后装出孩子的嗓音同她道:“是吧,姨姥弄好就赶紧给你吃好不好?”
小江南听后便故意吧唧起嘴巴来。逗得姨姥又是一阵笑声。
姨姥给小江南煎了满满一碗的油渣子,小江南看着可欢了,不停地发出一阵阵满足的笑声来。她坐到餐桌前的矮凳上就那样的坐着吃起了香喷喷地油渣子来。姨姥煎完油渣子看还有碳火,顺便就把砂锅也把绿豆炖上。然后,从床底下抽出一张矮凳来也坐到餐桌旁和小江南坐在了一起。但当小江南问到姨姥吃不吃时油渣子时,她却说她年纪大了不敢吃油腻的,吃多了怕会消化不良。小江南就把整整一碗的油渣子吃完了。吃完嘴巴一抹,道:“真是太好吃了。”
姨姥问:“那还吃不吃?”
江南说:“还想吃,不过我妈说了,好吃的东西不能一下子就吃腻了,要不然下次就不觉得好吃了。我想要姨姥这油渣的香味一直留在嘴里,不要消失掉。所以,不吃了。”
姨姥爱抚的摸了摸她的头:“小嘴真乖,姨姥喜欢你。等你什么时候再想吃了,来姨姥家给你做着吃就是了。”
于是,小江南发出了脆响的回应声:“好哩,姨姥。”
吃完了油渣子,等姨姥的绿豆汤炖熟后,姨姥又盛了满满一碗的绿豆汤给她,还往她的碗里搁了一些细白细白的绵沙粮。她开心极了,直说:“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姨姥欢喜地笑着,给她自己也盛了一碗,却不往里放糖。小江南问时,她又说:“年纪大了吃糖对身体不好。”
这一天,她就在姨姥家里一直玩到了下午傍晚时,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待要折回姥姥家去时还不忘了继续与姨姥约着明儿还要来玩儿。姨姥一脸的灿然,回答:“好好好,姨姥等着你来,做好吃的等着你来。”
小江南回到姥姥家里,小舅问她哪儿去了,她也不说,直奔姥姥的床上就睡去了。
4
第二天一早,姥姥问她昨天嘛去了?夜里睡得竟那么沉,而且梦里发出的全是笑声,她故意一转身又装着睡去,没有回答姥姥。
姥爷见状则把她哄着醒来,跟她说:“今天要去昌化江捕鱼,小江南要去还是不要去?”
她一听到要到江里去捕鱼,高兴得一骨碌地跳将起来,说:“姥爷,我去,我去。”不等催促就急着到餐桌上赶紧和姥爷扒拉了几口早餐,脑海里忽闪过昨天姨姥的样子来,心里便犹豫了一小会儿。但孩子的天性也就容她犹豫了一小会,很快又马上一想:我们去捕鱼回来我再去找姨姥玩也是一样的。
小江南这么一想后,便心安理得地先忘记了去姨姥家玩儿的事儿了。紧接着满脑子泛着光的河啊,还有跃出河面的鱼啊,又干净又细又软又绵的沙子啊。光想着这些就觉得开心无比,哪还能经得住这些好玩的诱惑。
小江南与姥姥姥爷一行仨人,姥姥挑着吊箩。姥爷怀里抱着鱼网和鱼罩,还有一些小江南叫不上名来的渔具。小江南则一只手牵着姥姥一只手牵着姥爷,欢蹦乱跳地朝昌化江的方向走去。河就在姥姥家门前不多远的地方,走了大概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这是酸梅庄上唯一最著名的一条河流了,它可是海南省三大江河之一的第二大河流。
昌化江,这是一条孕育了酸梅庄世世代代众多的子孙后代的河流,也是一条为酸梅庄孕育过很多欢乐摇篮的河流。
它还是一条在困难年代,让庄上的乡亲们能解决温饱的河流。那时,庄上的媳妇们喜欢三五成群、或两三结伴地挑着箩筐到河心里去挖螺蛳。早早地来,天刚明就又挑着箩筐回到家里去了。挖回来的螺蛳全浸到一个装满水的大盆里,再往里撒些盐,螺蛳们就会很听话地把沙子往外吐出来。待它们全都吐完了的时候再用大锅把它们煮熟,煮熟后用细铁丝把肉挑出来,晒干。待要食用的时候再掏一些出来搁碗里泡发,用来炒菜。在一连数月都吃不到荤腥肉味的时候就用这个来改善伙食的,不知滋补过多少苦寒岁月里的酸梅庄上的人儿。所以,他们当然也是记恩的,记着昌化江它一一的好。
河里当然也是有鱼的,但乡亲们也是会心疼的,也并不会连着天天来捞的,他们也知道捞完了就没有了的。所以,也会有禁河的日子,但禁河的日子他们也是自觉的,官方并没有下发过什么通告的,但庄上的他们只质朴地遵循着自然的法则,懂得过于频繁打捞会影响它们繁殖,严重的话可能还会断了它们的根。那样对庄上的老百姓而言,也只能收获坏处,不能再有鱼儿吃。所以,他们待河流像对待长者一般,甚至更甚于长者的待遇,犹如神一般地供着的了。
酸梅庄边的昌化江仿佛也通了人性似的,一直以来与庄上的人们和平共处着。它也并不会辜负老者的这一赞誉,见证了一代又一代酸梅庄上的人的兴衰荣辱。
就好比,小江南的姥爷,他就是这庄上成长起来勤劳的一代人。解放前,他还尚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四处奔走做生意,到过东南亚的许多国家,如马来西亚、新加坡、缅甸、菲律宾等。最后的一次生意是装了一大船的花生准备前往越南去售卖,结果出海时遇到了大风暴。姥爷差不多就要丧命于海里了,却意外地抓住了一袋带壳的花生得以扶着游到了岸上。
姥爷活下来了,可他的第一任妻子由于这一场风暴夺去了年纪轻轻的生命。他的第二任妻子是外乡人姨姥,就是现在小江南喜欢与她玩儿的姨姥。她那么的漂亮,把姥爷着迷得神魂颠倒。可是过了两年她仍然无身孕,才知道她由于漂亮,解放前被迫于与日军司令有染。日军战败想携她一块离开时,她宁死却是不愿屈服的。那司令看她执拗不从,只得作罢,但却伤了她的下体。姨姥从此落下了不育之症。
小江南那么小当然是听不懂这样的故事的,当她懂得心疼姨姥了的时候,已远嫁到了香港。香港与酸梅庄相隔并不遥远,想回来一趟却也不见得有多难,但她在同乡人眼里毕竟是远嫁了。远嫁了就得有远嫁的样子,即便不远,也得像远在天边那样久久才回一趟的了。
姥爷与姨姥处了两年没有生育子女后,便又找了比她小十六岁的第三任妻子,也就是小江南现在的姥姥。姨姥答应同他分离,她一开始还离开了酸梅庄,心甘情愿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去了的。但待年纪大后,待姥爷的子女们都有了以后她又来了。找姥爷来了,找姥爷给她个归宿。老一辈的观念里讲究这个,她说她是属于姥爷的,假若她此生不再另嫁他人,那么此生活着是姥爷的女人,死了也是属于姥爷的女人。
姥爷不顾姥姥打翻的酝坛子,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在离自己不远的家门前给姨姥建了这么一个小屋供她住下。因她无儿无女,酸梅庄上的庄长为她申请了“五保户”。从此,她算是有了个归宿了,也算是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成了名正言顺的酸梅庄上的人,也享受到了酸梅庄上“五保户”的待遇。
到了昌化江边,姥姥把裤管挽得高高的,姥爷则豪爽地干脆把长裤脱了只穿一件短裤,而小江南那么小就更方便了,光着身子更为省事儿的了。
姥爷找了一处发着深绿色的水区,与姥姥道:“这里有大鱼在游,我们网着这些鱼就可以收网回去喽。”说完,赶紧把已经备好的鱼食撒到水中,待鱼儿们忙着抢着吃食时。俩人又迅速地各牵过渔网的一头,从下游快速地往上游走。待小鱼儿们惊觉到时已为时过晚,它们由于惊慌之故便陆陆续续地跳将到了网中。姥爷机敏地一收网,十来条鱼这么地被网到了,不过大一些的也就只有四五条而已。他失望地笑了笑,把它们放到了吊箩里,小一些的放回了水中。小江南赶紧跑到吊箩边看,鱼儿们刚躺进去时会挣扎着蹦了几下,但就几下它们就安静下来了,眼睛却是一直睁得大大的。在无水的吊箩里,它们也已“嗖”不起来。这时,姥姥和姥爷又已走向了河里,离开岸边时姥姥千叮万嘱道:“小江南你可得看好它们,别让它们跳出去了。”小江南一脸兴奋地“嗯啊”地答应着。一边看着吊箩里的鱼,一边欢快地眨巴着眼睛。但看着看着不免就可怜起这些鱼儿来,她突然就想起了妈妈曾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
呜呜,呜呜。小河里,传来一阵阵伤心的哭声。那到底是谁在哭呢?原来啊,是小白鱼找不到妈妈了......
她猛地一想,哎呀,姥爷姥姥捕上的这些鱼儿们,万一是鱼宝宝的妈妈们呢?剩下的鱼宝宝它们要是找不到妈妈了会不会也同小白鱼一样在河里哭泣呢。想到了鱼宝宝由于找不到妈妈伤心得“呜呜”痛哭的样子。紧跟着突然又想念起了自己的妈妈来,才发觉已好多天不见着自己的妈妈了。想着想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伸手想抹眼泪时,由于动作过快一个不小心又踉跄了一下,脚不小心地就绊倒了吊箩。吊箩里的鱼儿们一寻着了逃跑的机会便蹦跳着挣脱出来,先是跳出了吊箩到了浅水区,慢慢就一溜烟儿不见了,它们“嗖”地一下就不见了。待小江南反应过来连哭都不顾不上了的时候,鱼儿们已逃得没了影踪,哪还能找得到。
姥姥迈着笨拙的步态着急地从河心里到了河边,一看吊箩里的鱼全没了。瞬时骂骂咧咧起来道:“你这孩子,让你看个鱼都看不住,让我和你姥爷全白忙活一阵。”再回过头来看到小江南一脸的泪,把手就当成帕子似的左一下右一下的把泪抹没了。心里还以为是小江南把鱼看跑了伤心才哭,赶紧把吊箩扶好,帮小江南擦干泪水后就兀自地又到河心里去协助老爷捕鱼了,她哪能料到这是小江南想念妈妈之故。见姥姥又跑河心里去,她却没了玩水的心,坐在岸边头也不朝着河里望了,眼睛却张望着朝酸梅庄的方向望去。
此时的小江南想妈妈了,也想姨姥了,她甚至一下子觉得姨姥还比姥姥更爱自己多一些。这一望偏偏就巧得很,在酸梅庄的村口竟然看到了姨姥,她就那么远远地望着他们这边。小江南那一颗小小的心哟,瞬时被颤到了一样,怔怔地就那么地看着她。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没一小会她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马上站了起来,朝姨姥挥起了小手。姨姥或许是为了照顾她小小的心,也朝他们这边挥起了手。但也就几下,随后她悄悄地收回了手转身往庄上走去了,回自家去了。
当姥爷姥姥捕够了鱼,到了岸上,收拾起渔具。小江南又在姥姥的眼里看到了些异样,同那天去菜地的表情一样,脸又挂起来了。回家的路上,只有一蹦三跳的小江南和姥爷在说着话,姥姥却是闷闷的挑着吊箩。小江南似乎懵懵懂懂地懂得一些,又像是完全不懂,她也只能跟着姥爷往家回。回到家里,姥爷捣腾他的渔具,姥姥则拎着吊箩进了厨房。小江南也跟着姥姥进了厨房,她进厨房可是为了想找些东西吃。但一看到姥姥把吊箩里的鱼往盆里倒时,又忍不住停在了姥姥旁看起来。今天的收获可真不小,足足有一盆的鱼呢。小江南忙掰着手指头在一一地数着,但盆里的鱼儿们已远远超过了她手指的数量,数着数着手指头就不够用了。这数不清,好像可以增加她的饥饿感似的,她便摊开双手跟自己直道:罢罢罢。还不如去找东西去吃呢。
姥姥看她自言自语地只觉好笑,同她道:“好好的外头不玩,非要挤进狭小的厨房来做什么?”她只好起来在厨房里转了两圈,像是在找什么似的,但也不同姥姥问,找不着就离开了厨房。等姥姥收拾好,看她又分了几份,带着她一一地分送给了左邻右舍的邻居们。
这一天,小江南竟是腾不出空余的时间找姨姥玩儿去。临睡前才想起,但天已抹黑,是万不能再去的了,只好安慰自己道:等明天醒来时一定找姨姥玩儿去。
姨姥这一头呢,看小江南毕竟是小孩,当然懂得她的天性,但也是期盼着她的到来可以解解闷儿的。这一天,她像个孩子似的早早起来,为小江南准备吃的。但左等右等小江南却迟迟未来,她只好到姥姥家旁徘徊。却正巧遇到了走出屋门的小江南舅舅看到了,她才知道小江南已经忘了她俩昨天的约定,已同姥爷姥姥到昌化江捕鱼去了。双脚不自觉地就又走到了庄口,远远朝河里望去。也是奇巧得很,正好遇到了小江南也朝庄上望,还挥起了她的小手。可是她的身份在姥姥这边是敏感的,她总是那么的为姥爷着想,生怕又因为她而使他俩人闹别扭。挥了几下就只好忍住疼爱小江南的心,赶紧折回自家里去了。
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后,也没了再往外去的热情,心里又安慰着也许小江南捕完鱼回到家后就又来了呢。于是,从早晨起就一直等到了晚上抹黑后仍未见小江南的小身影,她只好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新做出来的油渣子和煎堆因为小江南没来,也只得孤伶伶地放在饭桌上,她没来姨姥也没了想吃的胃口。
这女人与女人,或者说这老女人与老女人之间,总是复杂的。哪怕是也许她们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对方是无辜的。招来姥姥的醋意,那是姨姥最不乐意的,也是无心的。她本是个外乡人,酸梅庄不是她的家乡,只因了姥爷的多情把她招到此处。而姥姥呢,本也是无辜的,若不是因了姥爷,她又怎么能认得了姨姥呢?所以,佛家说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所生。”真真是至理名言,也是大智慧,大彻大悟的了。
5
小江南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大白。此时,阳光正调皮地从窗户外不偏不倚地洒到了她的脸上,照到了她的身上,金灿灿的。她觉得阳光是温暖且令她感到舒适的,她觉得姥姥家就是比县城的家静谧且温柔的。姥姥家的这庄上的人也是温柔且和善的,姥姥姥爷捕了鱼还不忘了邻居们。邻居们看到姥姥送来新鲜的鱼儿们,露出的那一脸的高兴劲儿。着着实实地感染到了小江南,也让她感受到了同人分享的愉悦感。但县城的家里却是不这样的,仿佛都是各顾各的。邻居们偶尔一见面也只是礼貌地问候一句二句便匆匆地赶着走了的,或赶着上班去,又或是下班刚回赶着进屋去。门“嘭”上的那一瞬间,门里的和门外的又马上成了两个世界。
小江南不再赖床,五岁的小孩是不会赖床的。他们有的是旺盛的精力,他们从不会感到疲乏似的。她爬下床走出卧室的门后,发现小姨小舅已各忙各的去了。姥爷也出门忙活儿去了。独姥姥坐在廊檐下剥弄着什么,发出一阵哔哔剥剥地声响,她走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在剥花生。
姥姥看到她醒来了,便催她赶紧洗脸去。姥姥则走到厨房里去给她端出已做好的红薯粥和一个鸡蛋,还有一些小小的咸鱼仔。待都搁到桌子上后,就叮嘱她好好吃早餐,她又回到刚才的廊檐上剥起了花生。
小江南洗漱完后则一个人坐到了餐桌上吃起了早餐。
她看着姥姥,又联想到了姨姥。姥姥是热闹的,她有姥爷和小舅还小姨的陪伴;但姨姥是孤寂的,她始终是一个人的,便暗自心疼姨姥起来。她赶快地吧啦吧啦地把红薯粥、鸡蛋、小咸鱼仔全装到了肚子里。然后飞快地走出了院子里的大门,直朝着姨姥家来了。快要到姨姥家的时候,姨姥正好挑着一对木桶走了出来准备担水去,小江南兴奋地一叫:“姨姥。
姨姥一看到她就露出一脸的欢笑:“嘿,小江南你来了。”
小江南赶紧奔到了姨姥的跟前,高兴地说她也要同姨姥一块去担水。于是,一老一小地朝水井走去。
九十年代的酸梅庄,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水井的,更不可能有自来水。家里能挖得起水井的人家在庄上的经济条件多是好的,他们大多儿女在城里工作,或是叔叔伯伯在外头有正式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要么或者就如小江南的姥姥家,姥爷啥活不会做呢?除了以前做过大生意有些家底外,在庄上他还时常帮人家修建房屋,做木工,连钻井这些他都是能做的。这不,自家家里的水井也是他自己挖的。所以,总不愁没有水用。而庄上家里那些挖不起水井的人家,只好在厨房里备了一个大水缸专用来盛水的。可姨姥的房子小,挖不了水井,也装不下大水缸。她只有两个木桶,桶里的水用完了便又得即刻出去挑,好在就她一个人,用水量也小。
酸梅庄的村路上,小江南和姨姥踏着清晨柔和的阳光,一路上有说有笑。在她俩走过的地儿,微微地扬起了阵阵的尘土,像是在下着灰尘雨似的,又像是掀起了一层层的大地颜色的纱网,一张祥和温馨的乡村图画映然目下;一对祖孙俩的幸福样使路人不由得驻足观望。
她俩要去的就是酸梅庄边上的大水井,它就在姨姥家的西面大概两百米不远的地方。为了解决庄上大部分村民们喝水难的问题,酸梅庄的村委会特意在此处挖了一口深十米直径两米五的圆柱形大水井。还在隔了水井口一米远的四周砌起了高大约七十公分宽五十公分的水台供庄民们洗衣服用。平时,到水井打水、洗衣服的庄民多喜欢集中在早晨。前来水井打水的多是庄上的小媳妇和小姑娘居多,遇到上了年纪的多由年轻的她们帮忙。当然,假若这家人生的全是儿子,那么前来打水的也可能会是年老的母亲或是父亲或是只能儿子。但这种情况通常是很少的。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男的来井里,他们定是不会选择在早晨的,可能会选择在中午没人的时候。那像姨姥这么大年纪了还亲自到大水井边打水更是没有的。所以,她每一次一到了大水井边上,水桶一放,年轻的小媳妇或是姑娘们就便多争先恐后地抢着为她打起了水。很快,她的水桶就装满了水,她就会一边弯下腰准备担水的样一边不停地同她们道着“谢谢!谢谢!”然后渐渐地走离水井,挑着两桶满满的水消失在了来时的狭道上,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
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而且这一次姨姥还带着才五岁大的小江南,她们一看到她来了,远远就同她打起了招呼。有的叫她高奶奶,有的叫她李奶奶。叫她高奶奶的是因为她个高,有点景仰之意;叫她李奶奶的则因为她本姓李。这下看她旁边又带着小江南,与她打完招呼后又转向了小江南,她们也都是认识小江南的,姥爷家的孩子们庄上哪有人不认识的呢?都与她故意打趣道:“哟,小江南也来井里,是来帮高/李奶奶打水的吗?”
小江南也不怯,一副雄赳赳地样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地回道:“是的呢,是的呢。”
她们就都笑了,说:哎呀,这孩子不得了,懂得帮老人干活,长大了一定是交好运的。然后都齐刷刷地朝她投来赞许的目光,同时还都给她竖起了大拇指哥儿。
她们又问道:那一会你也来帮奶奶担水是不?
这时,小江南就不回答了,她看着那桶就有半米高,再加上桶上还系有绑绳,加起来的高度足足高过她大概十来公分。她可不是逞能的主儿,便说:我长大了给姨姥挑。
大家看她小小年纪还蛮务实,不胡乱说狂语。打趣的声音就渐渐小去,专心打起了自家的水、或是专心洗起了自家的衣服来。
姨姥与小江南又重着刚才来井时的路折返回到了家里,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小江南先走一步为姨姥打开了房门。酸梅庄上的民风淳朴,庄上几乎每户人家大门上通常是不带锁的,就是掩着一天也不会有人进屋盗窃的,把门掩上也只不过是为了防止猪啊、狗啊、猫啊串进屋来捣毁家里的家具什物而已。
小江南一进姨姥的屋子,就闻到了一股带着新鲜泥土味的花生。又想到今儿早上她姥姥也在捣腾花生,就道:“我姥姥家也有花生,可是她不给我吃,说等晒干了给姥爷下酒的。”姨姥就“呵呵”地笑起来说:“那姨姥一会剥了壳给你吃。”
小江南说:“我想吃妈妈给我做的糖裹花生米了,又脆又甜又香的。”她说完,还伸了伸舌头,一副陶醉的样子,逗得姨姥又一阵笑。
姨姥说:“怪不得姨姥那么喜欢你,原来你还真真是个小精灵一样的孩子。”
姨姥把担回来的水搁好,挪到边上。就从床底下搬出来两个小矮凳,与小江南一同坐到了屋门口,一老一小地谈起天说起地来。
姨姥问她:“还吃油渣子吗?”
小江南说:“今天不吃。”
姨姥又问:“煎堆呢?姨姥昨天做给你吃的,还留着。”
小江南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她知道姨姥昨天等着她来。本想说不吃,可又怕伤了姨姥的心,只得说:“我要吃的。”
姨姥起身到餐桌边掀开了桌上的罩子,从里头取出装着煎堆的盘子来。小江南看到盘子里装着六个炸成金黄色的已经泄了气而不再圆鼓的煎堆来,她一看到就高兴地同姨姥说:“我妈妈的饭店里也有煎堆,妈妈炸得圆圆的,像玻璃珠子一样可以在地上滚动。”
姨姥朝她望去,同她道:“你妈妈好棒!昨天,它们也是圆鼓鼓的,可能是等你不来,它们就都软下去了。”
小江南咯咯地笑起来,说姨姥你做的煎堆与妈妈做的一样好吃。她的眼睛瞥见了姨姥的餐桌上有两条鱼,这鱼和昨天与姥爷姥姥打回来的鱼长得一样。她便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嚼着不再发脆了的煎堆。嗫嚅着小嘴想问姨姥的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了,昨天晚上睡前,姥姥问过姥爷:盆里腌的鱼少了两条鱼。
姥爷只清了清嗓子,装着要咳嗽的样子,没有回答她。姥姥只好又自言自语回答自己道:“我数错了也是有可能的。”她只觉得大人们似乎都是有故事的,但小小年纪的她始终读不懂,更读不透。
这一天,她在姨姥家没有吃到脆香的糖裹花生米,但吃到了带着壳煮熟了的花生。姨姥把剩下没有煮的花生放到簸箕里拿到院子的柴禾堆上搁着晒。边晒边说等晒干了剥了壳再给小江南做糖裹花生米,新鲜刚出土的花生肉是湿的,做出来并不好吃。
小江南听着,答应着,也期待着。待太阳正对着屋子直照下来时,姨姥说:“到中午了,你该要回去了,你姥姥在家里,不回去她会到处找你来的。”小江南只好又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姨姥的家门,走时,又约定明天她会再来,又或许是下午。姨姥笑着答应:“好好好,姨姥等你来。”
一回到姥姥家里,姥姥看她回来了马上就问道:“大半天去哪了?”
小江南发现姥姥还是坐在廊檐下,但簸箕里的花生已换成了地瓜片,她赶紧回道:“姥姥,我玩儿去了。”
姥姥瞅了瞅她,鼻子里随即发出了一声“哼哧”,紧接着又低低地道:“你姨姥家就那么好玩?全庄上的人都知道你同姨姥挑水去了。”
小江南一听知道姥姥已知道她去找姨姥玩儿了,也就不再隐瞒,索性豪爽地道:“小江南去姨姥家吃她做的煎堆。”完了,嘻嘻地笑着朝姥姥旁走了过来,撒娇着爬到了姥姥的背上,双手勾住了姥姥的脖子。姥姥看她这样也不好恼,只说:“还懂得找姥姥撒娇呢?”
小江南马上回道:“小江南最爱姥姥啦。”说完把嘴伸到了姥姥的脸上吧唧了一下。
姥姥甜蜜地笑了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细细的,然后接着道:“你妈妈来电话了,说是你很快就该要上小学了,要把你接回县城里去了。”
小江南一听,把勾着姥姥的手松了,爬下她的背来。原来笑着的小脸蛋一下子泛上了不快,她说:“我不想回县城。”
“傻孩子,你这是什么话?你爸妈在县城,你当然要跟着他们。”
“可是酸梅庄里有姥爷和姥姥,我想在姥姥家。”她本来还想着庄上还有姨姥,但没敢说出口。
姥姥只得哄她道:“小江南是要上学去读书的,长大了才能做一个有用的人。人不读书成不了材,老了只能像姥姥这样。”
于是,小江南的脑瓜转啊转,想啊想。回答她姥姥道:“姥姥会种地,姥姥也是个有用的人。”说完,跑厨房里找吃的去了。
6
小江南离开酸梅庄的前一天,去过姨姥家,姨姥看她来了就格外地高兴,没有问她这些天不来的原因。姨姥是有智慧的,她知道有些事情问了只能徒增烦恼。她只给小江南端来了一碗糖裹花生米。小江南吃着吃着就“哇”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姨姥——新学期——快到了,小——江南——也要离开——酸梅庄——到县城里——上小学去了。”
姨姥赶紧把她拥到怀里,手抚摸着她的头哄着她道:“上学了才能有好的前程,这是好事儿。小江南乖,小江南不哭的,乖!”
小江南在姨姥的怀里只是不停地呜咽着,又是泪,又是鼻涕的,一副很伤心的样子。连话也是说得不利索的了,姨姥怕她哭得利害噎着花生了。便又拍拍她的背,叫她先别说话,也不要哭了,若把食物呛到气管里去那可不得了。她这才慢慢地放缓了,渐渐地停止了哭声。姨姥看她不哭了,这才放心地去给她拧来一块湿毛巾帮她把脸上的泪拭去。小江南毕竟是个孩子,哭来得快,去得也快。姨姥帮她擦完泪后,很快地她就又忘记了一般,又开始和姨姥打闹玩儿起来。姨姥生怕她糖裹花生吃多了会上火,又即刻给她盛来了木豆水。她看着碗里饱胀的木豆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地感慨道:“到县城里以后就不能经常吃到姨姥做的好吃的了。”
姨姥一听鼻子就发酸了,但她却硬撑着“嗤嗤”地笑了。心里想着,你妈妈饭店里要啥好吃的没有,偏偏就姨姥家里的东西香,又想许是这孩子与她有着不解的机缘。嘴里却说道:“你若来姨姥就常做,你不来的时候姨姥也做着留给你。”
小江南那天没有呆得太久,就被她的小舅来接回去了。当天傍晚,她爸爸妈妈就开着她家的那辆老旧的二手桑塔纳把她接回城里。
回城的路上,小江南坐在后座上,虽然与爸爸妈妈有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妈妈也像个妈妈一样地把她拥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抱的。但望着渐行渐远、被爸爸的二手桑塔纳车子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的酸梅庄,她是留恋的。她觉着,在这里她的童年才是快乐的。回到城里去,她的童年生涯仿佛就又将要结束了似的。她透过车窗,望着熟悉的村路,望着她与姥爷姥姥曾经一起去捕鱼的昌化江、望着那曾经与姨姥一起去挑过水的庄里的那口大水井、望着庄上的那一片片菜畦,还有酸梅庄上的那一户户的青砖白瓦的农家小院。那似乎都一一留下了小江南的足迹、还有那一阵阵的欢乐的笑声。她怎能不怀念,她又怎么能不留恋这儿呢?
后来,小江南回城上学后,就没有机会再回姥姥家里长住过。当然还是会经常与爸爸妈妈开着车子回来,但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再说了,每一次都是把捎来的东西放下后就又赶着夜路回城里去了,与爸爸妈妈在一起,她便也没有机会再到姨姥家里来看望她。姨姥给她说的:你若来姨姥就常做,你不来时姨姥也做着留给你。只留在了她的记忆里一般。她甚至觉着,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像姨姥一样的疼爱自己了。
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孩子。烦恼来得快,去得更快。
很快地,她就在学校里结识了很多新的伙伴。有了新的同学和老师的陪伴,慢慢地就冲淡了她对姨姥、对酸梅庄上的思念。学校离家里的饭店也近,从饭店的门口穿过马路的对面,再直直地走个两百米长的马路就到了学校。一开始时的两个月,爸爸妈妈是每天都接送她的,但慢慢地她熟悉了,加上饭店的生意也忙碌,后来就让她一个人去又一个人回了。好在也有好几个同路的同学,也就不感到孤单了,再说路也不远。
就这样,她很快地就度过了小学的第一年学期。放寒假时,她本还巴望着爸爸妈妈能把她送回酸梅庄上的姥姥家的,谁知妈妈却给她报了舞蹈、和绘画的培训班。还说什么女孩子家要学舞蹈,将来长大了身材好。又说,也要懂得绘画,到了高中考大学时好歹多了个选择。回姥姥家的愿望于是泡汤了,她只得听从妈妈的安排放寒假了还得去上舞蹈课和绘画课。只有在除夕的前一天培训班才放了假。但已到了那个时候,爸爸妈妈由于要忙着大扫除,也没有空带她回酸梅庄。左等右等到了大年初二时,她才得以和爸爸妈妈一块驱车回姥姥家来拜了年。
车子远远地还未到时,小江南就看到姥姥家的大门上已贴了新的春联,大门的正中间还贴上了一张红底黑字大大的“福”字。来到了大门口旁,地上全是炮仗的碎屑,俨然就是一副过大年的喜庆景象。再推开大门,里头的年味就更浓了,姥姥姥爷换上了新的衣裳,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看到他们回来了,直乐呵乐呵的。小江南跑过去扑到了姥姥的怀里,直喊着,她想姥姥家了。
姥姥姥爷也直喊小江南是他们的小心肝,说她自从离开了姥姥家后家里的笑声就少了。又问她上学后好不好玩,有没有好好听老师讲课之类的。她只照着一一地回答了他们。这些形式一般的寒暄和问候过后,又同姥姥和姥爷聊了些后,小舅和小姨就把早已准备好了的饭菜端到了饭桌上来。他们就开始吃起了姥姥家丰盛的年饭起来。
饭毕,爸爸妈妈与小舅小姨正好四个凑了一桌麻将。小江南只觉得他们无聊,便和姥姥姥爷谈天玩儿。聊着聊着姥姥就打起了盹儿,小江南瞅准机会借故溜出了大门。
她像做贼一般地小跑着到了姨姥家,也不拍门板了,直接推开了门。姨姥家门上虽然也贴上了新的春联,但比起姥姥家,显得冷清多了。姨姥一个人懒懒地躺在床上,见门被推开了,硬生生地就弹坐了起来。看到是小江南来了,一下子咧开嘴笑得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小江南一边叫着姨姥一边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大把糖果放到了餐桌上。于是,姨姥就爬了起来坐到了餐桌边上,小江南像哄小孩一样的赶紧剥了一颗软糖放到了姨姥的嘴里。俩人看着像是有很多的话要说,但一时却由于过于兴奋只傻傻地笑着。
坐着坐着,姨姥突然一拍脑门道:“哎呀,瞧瞧姨姥这老没用的。”完后立刻站起来,走到她的木箱子边打开了箱子的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袋子。原来啊,姨姥还给小江南买的新衣裳呢。她从袋子里把裙子取了出来,两只手牵着裙子肩宽的两边拿到小江南的身上比划起来。还直问小江南喜欢不喜欢?说这是托人在镇上照着小江南的尺寸买的。小江南就问姨姥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姨姥说问与你同龄的孩子的妈妈。小江南说姨姥你好聪明。那可不,姨姥都快成人精了,能不聪明么?姨姥一说完,小江南就咯咯地笑起来。
小江南直夸裙子漂亮,称她可喜欢了,还夸她姨姥眼光好。姨姥一听又呵呵地笑开了。再又朝箱子那儿走去,取来了一个红包递给小江南,让她一定要收好了,开学了可以用来买本子和笔用。小江南眼眶一热。感动得扑到了姨姥的怀里。姨姥拥抱了她良久,又翻米缸拿出了一盒黑芝麻糖裹裹来。俩人又同以前那样坐在餐桌上,她吃姨姥则陪坐着。由于当天就得返回县城,小江南没能陪姨姥多久就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走时,又同姨姥发誓一般地道:“我寻得机会还要来看姨姥的。”
姨姥说:“小江南什么时候来,姨姥都在这儿等着。”
7
小江南小学阶段几乎是保持着这种状态,每当回到酸梅庄,只要寻得机会就总会跑来姨姥家里看一看她再回县城去。她也会给姨姥准备一些小吃食,但更多的时候是姨姥为她备得更多。姨姥准备的有时候是庄上自家种的红心石榴、有时候是人家送给姨姥而她不舍得吃的月饼、有时候又是一些花生糖裹裹等。都是小江南之前最爱吃的。每一次回来,她都能从中收获了满满的爱后才回到县城里去。
但是后来上了初中、又到高中,她回到酸梅庄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原因是小舅和小姨也都陆续到了城里,而姥姥姥爷年纪大了,也被他们接到了县城里去了。假期时,她还得去学绘画,升到高年级后功课多学习也就越发地忙碌起来。最后竟发展到了一年只回来一趟,而都是在清明节扫墓时。清明扫墓本也是不需要小江南回的,只是她惦记着姨姥,为的只是回来看一看姨姥。再后来,小江南考上了武汉纺织学院的服装设计与工程专业,到了外省读书后,她每年的寒暑假都利用到各服装工厂去兼职也就不回来了。县城的家里都难得回来一趟,更何况是酸梅庄呢。
小江南渐渐地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亭亭玉立一脸标致的模样。大学毕业后,她选择到了广州一家港企的名牌服装设计公司里做了一名服装设计师的助理。在设计师旁边工作,她很尽心尽责,加上专业扎实,眼光独到。一年后,她就正式升为了设计师。再后来,就认识了欧阳铭。
欧阳铭是香港有名的蓝光集团服装大亨欧阳蓝光之子,欧阳铭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但他也不是那种纨绔子弟,虽然无意中会罩着父亲的光环,但他却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有自己的真才实学。正当在谢江南刚从武纺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已在英国伦敦的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毕业数年。当时的他,加上他父亲名气的缘故,又加上他自己能力超凡,人长得更是没得说。何况他还是毕业于盛产时装名师的名校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呢。实际上,在他还未毕业之时在服装圈里已早名声大震。从英国毕业回港后,在香港找他设计时装的名媛、要人或是要人的夫人不计其数。他可一点也不亚于香奈儿(CHANEL)的老佛爷——卡尔▪拉格斐(Karl Lagerfeld)。
谢江南所在的服装公司就是蓝光集团旗下的。当她正式成为了一名服装设计师后,就常有机会到香港的蓝光集团总部去参加每季度的服装研讨会。这研讨会对外称是大家坐下来随意谈天,像茶话会唠家常一样,实则是对内地来的各个设计师的一场实力进行的大考验。欧阳铭当时任蓝光集团的设计总监,每一次都由他来给各地来香港集团总部参会的设计师们讲一讲公司的发展战略,重申一些公司要进行的或正在进行的产品的整体规划、产品策略及开发的方案等等。一来二去,渐渐的就熟悉起来。当然这种熟悉也只局限于同事之间。
有一次,研究会开到一半时,欧阳铭突然问道:“在座的哪位知晓中国的平裁旗袍工艺?”谢江南当时只记得自己怯怯地举起了手。平裁旗袍,对于谢江南来说这太熟悉了。自己的姨姥天天穿的可都是平裁工艺的旗袍或是小袄,姥姥穿得也有,但没有像姨姥那样多。姨姥的箱子里可全都是,就连裤子也是用老工艺做成的。
欧阳铭让她讲一讲,她便站起来像讲课一般地同大家介绍了一番。她既像个诗人又像个画家一般地同大家描摹了这样的一幅画面:在祖国大陆的江南、小杜的江南,在江南的古镇,青砖白瓦之下的板石路上,烟雨迷蒙。此时,有一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着一素色的旗袍,在雨中走来,袅袅娜娜,风姿绰约。
又说,中国人讲究含蓄之美,婉约之美。就好比这平裁旗袍一般,是淡淡中的美,淡淡的色彩、淡淡的女子、淡淡的油纸伞下走过淡淡的雨季。但正是这样一个淡淡的旗袍,却洋洋洒洒地飘散出一种浓浓的中国韵味。这就是中国平裁旗袍的美,也是我们中国人喜爱的美。
是的,谢江南是讲对了。这就是中国的美,淡淡中却不失雅致,淡淡中却凸显东方女性的魅力,淡淡中既能体现东方女性的高贵,又能显示中国女性的贤良。
这就是中国的平裁旗袍。
从此,欧阳铭记住了这个名叫谢江南的设计师。每一次来港,或是他每一次到了谢江南所在的分部,便有意地与她接触。欧阳铭渐渐地发现,谢江南不是那种第一眼美女,但若接触得越多后就会越发地觉察出她的美来。
有一次,他又来广州了,亲自到谢江南的办公室来。给她递了一张尺寸表。问道:“如果给你放一个月的假,这件平裁旗袍可否做得出来?”
谢江南不明所以,赶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表时才发现这是一张剪裁的数据表。她细细地看完后信心满满地答:“总监,我一周可以完成。”
欧阳铭本来想劝她多给自己留些余地争取多要些时间,但看她那么自信,也只得罢了。便说:“好,一会让我秘书给你料子,一周后我要看到成品。现在开始你先休假一周。”说完便离开了。
她赶紧收拾准备起需要的一些裁缝工具来,实际上她在单位里也很少用得着自己动手缝制,所以,工具多是在家里。最后,却只收拾到了一把托人在德国买的剪真丝的防滑裁缝剪,还有一把直镊子和弯钩镊子,再就是画粉,并无别的可拿了。等一切收拾妥当后,正好欧阳铭的秘书也拿来了料子。她拿上料子就赶紧离开了办公室往家回。结果是她只用了五天时间就把旗袍做好了,离约定的时间内还提早了两天。
当她出现在了公司时,同事们都惊异于她的速度。她则不以为然地道,干我们这一行的,看到顾客的尺寸后在心里就已有了一个服装设计图稿,接着就是预缩和打版再就是重捡老祖宗的老手艺了。老工艺也无非就是推、归、绂、烫、镶、嵌、绲、宕、盘短短的九个字而已。然后再就缝合,再整烫,就完事了。一件成衣若要想快也并不多难。
同事们听着她流水似的一溜地就讲了这许多,知道她这是谦词。谁不知道这老工艺的不易。虽说听着好像如她所说短短九个字而已,这其中蕴含着对工艺要求之严谨,还有制作过程中的浩繁。一针一线都是心的轨迹,它是有温度的,是机器生产取代不了的美好。五天时间能完成一件手工旗袍,没有精湛的手艺和一双熟练的快手,那是做不出来的。
欧阳铭拿到旗袍时,由于在公司同事面前,也并不过分地流露出赞赏的眼神。他欧阳铭是谁,他可是曾在世界一流的名校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她谢江南区区一个没有名气的小设计师又怎能进入他的法眼呢?
可是就连他自己也高估了他的抑制力,撇开蓝光集团的光环后,实际上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他镇静自若地拿过旗袍就走了。但是很快地,就收到了秘书递来的请柬,说是欧阳总邀请谢设计师下月中旬去香港参加一个宴会。她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以为又是要公务出差,到了才发现原来是欧阳铭他母亲的生日趴,而最为让她吃惊的是,宴会上欧阳铭母亲穿着的正是她亲手缝制的那一件墨玉色平裁手工旗袍。
那一天,欧阳铭表现得尤其随和,俨然没有在公司里出现时的严肃。那一天,她才知道了欧阳铭还尚单身。那一天,她也才知道了他母亲特别喜欢平裁旗袍。他说,母亲对她做的那一件旗袍赞不绝口,称恐怕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工艺的精湛了。
谢江南当然只当是恭维的话,谦虚地回答谢谢鼓励之类的话。直到当欧阳铭把她牵到了他母亲的身边,亲耳听到了她的表扬:谢小姐你真是不得了,牵边用的还是杨树花的针法。又说,这旗袍真真是一件顶级的艺术珍品。说完伸出两只大拇指哥儿来。站在她旁边的欧阳蓝光也忍不住向谢江南投来了赞许的目光,跟她说:“好好干,我们蓝光集团一向是惜才的。”
再后来,她就经常出现在了欧阳铭的家宴里,俩人开始了频繁的见面。直到由他母亲出面把调她到了香港总部,说是谢小姐这么优秀的人儿留在分部真真是屈才了。
他俩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块,顺理成章地结婚了。谢江南就这样成了蓝光集团的董事长蓝光之子欧阳铭的太太。
从此,她就好像更有理由不能经常回县城的老家了,回酸梅庄就更没有机会了。
大半夜母亲的电话一下子把她拉回到了童年时代,拉回到了与姨姥的快乐时光。姨姥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又浮现到了她的眼前。她想,原来一直穿旧式服装的姨姥,冥冥中像是她走上服装设计师的一位引路人。
她张开的“哦”字嘴型怔了半天后,一想到,姨姥就将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就再也见不到了她时。心里就有一股隐痛从心里越张越大了似地要把她整个人都要吞了一样。忽然地她就“哇”地放开声音哭了起来。脸上的泪渠先是小溪样的,渐渐地变成了大江大河,又由大江大河变成了漫天大海一样。
谢江南立马订了当天回老家的机票,婆婆也称是该要回去的,还千叮万嘱到了老家切不可过于伤心了,保重身体要紧。非让欧阳铭陪着她一块回。
飞机离酸梅庄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似乎就近在了咫尺。谢江南心里激动地呼唤着,呼唤着那个曾经给过她无数多欢乐的姨姥。
姨姥,小江南回来了,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