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途死亡者」,在日本指的是无法获知户籍、住址或姓名,且遗体无人认领的死者。
在《寻梦环游记》中,一个亡魂最后烟消云散,是世间关于他的记忆消失殆尽。而其实,有些人根本不必等到死去,就已经割断了和世上所有的联系。
政府和警方会在报刊的公告里发布一些在途死亡者的信息,因为预算和资料有限,往往只有几行:身高、年龄、性别、遗体发现地和发现时状况,以及随身物品。这些成为了在途死亡者曾活过的最后证明,十有八九,不会再有人前来关心和认领。
2010 年的时候,一群电视台记者突发奇想,想要调查一下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样逐渐被这个社会遗忘,最后成为在途死亡者的。
东京湾岸警察署的在途死亡者清单里,一则信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这名在途死亡者死在了自己的客厅里,盘着两腿向前倾倒,被发现时遗体已经腐烂。家中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物品,除了知道他是男性,身高 162 CM 之外,姓名和年龄都无法确认,只能大概推算出在 60 ~ 80 岁之间。
因为并非刑事案件,警方也就不再多费精力去查验,只是把相关信息登在了政府公告里。和众多的在途死亡者一样,两年过去了,并没有人来问询这名悄悄死去的老人。
记者们却不甘心让他不明不白地就这样消失在人间,他们决定像警方查案一样,理出这个人留在人间的线索。
和任何侦探剧一样,首先可以调查的是死亡现场。记者意外发现,这栋房子隶属于一位房东老太太,而死去的只是一名租客。老死在房间里这种寻常事件,老太太之前并没有特别上心,看到有记者前来调查才意外地配合起来。很快,她就从旧物中翻出了一本租房合同,上面清晰地写着:十七号房承租人:大森忠利。
这么一个举手可得的信息,却因为死者社会关系缺失而被忽略了。幸好有记者的多管闲事,一具模糊的遗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租房合同上还写有担保人的姓名,房间里还找到了建筑工人使用的钉子袋,上有建筑公司的名称。但这两个信息都没帮上什么忙,因为担保人和建筑公司都已经从原来的地址搬走。倒是房东老太太在几天后又给出了一个关键线索。
「我记得他好像在没多远的那家供餐中心工作。」她说。
记者连忙前往。果然,供餐中心的专务董事回忆过后确认:大森忠利的确曾在这里煮饭,一干就是二十年,非常敬业,从不迟到和缺勤。一位共事过的工友也证实了这个说法,他说直到大森君从中心退休后,彼此才断了联系。
供餐中心还提供了大森忠利的履历表,上面的信息让记者欣喜若狂。从表上得知,他三十九岁来这里工作,六十岁退休。从填写的日期可以推算,大森忠利君死去的那一年,是 73 岁。履历表上还有一张他的彩照,更重要的是,上面写着,他是从秋田来到东京的。
一名普通的在途死亡者,形象忽然鲜活起来,这才是真的活过的样子。
记者用姓名和电话匹配着搜索,找到了大森君家族在秋田经营过的一家做门窗的店面地址。不过这个地址早已经易主了,新的主人并不太了解情况。
记者又去采访隔壁一位快八十有点耳背的老太太,在她耳边问:您认识大森忠利君吗,他在东京过世了,现在成了没人认领的孤魂野鬼。
本来打瞌睡的老太太眼睛忽然睁大,问道:哎呀,真的呀?
果然她是认识大森忠利的,她慢悠悠告诉记者,大森君是六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姐姐都嫁人了,两个哥哥因为战争和生病都死了,所以他继承了父亲的木工手艺,不过他心底善良,总是受骗上当,很快就破产了。
老太太打起精神,拄着拐杖,带记者前往大森忠利父母的墓地探访,那里杂草丛生,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扫墓了。
告别了老太太,因为有了大森君的年龄,记者又找到并拜访了一位他的同学,这位同学拿出小学集体照来指给记者看,有个剃着光头脑袋往右歪的小孩,就是大森忠利。
「他耳朵不好,习惯歪着头听人说话。」同学回忆。
从同学那里还得知,大森忠利比较内向,结过婚,因为债务问题离婚了,后来便失去联系。那届同学共有九十人,有十九个人无法联络,大森君就是其中之一,尤其是他的母亲在二十年前去世后,他就从此切断了和故乡的纽带。
和这位家庭美满的同学相比,拼凑出的大森忠利的人生如此凄凉,这不免让记者在收获的同时,颇有些失落。
带着这样的情绪回到东京后,记者又在劳务派遣公司找到了一些信息,得知大森君六十岁退休后,仍然作为劳务派遣公司的员工,一直工作到过世的半年前。
公司经理回忆说:大森君总是笑呵呵地干活,一般人不愿意干的脏活他都愿意干,平时沉默寡言。
经理说:我非常感谢他,但是的确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年迈还如此卖力地工作挣钱。
这个谜在记者再次前往秋田后解开了。大森忠利直到临死前,还坚持给故乡的寺庙寄父母的香烛供品费用,想必他一直盼望着将来也能葬到父母长眠的墓地去,才年过七十还不停工作。只可惜这个愿望破灭了,他最终孤零零死在异乡,并被埋到了无名死者的墓地里。
到此为止,记者的追查告一段落。他们的努力,还原了一名老年在途死亡者的形象和他经历过的人间故事,让他不至于像游魂一样,消失掉所有活过的证据。
只不过像大森忠利一样的在途死亡者,在日本每年大约有三万多,又会有谁来记述他们的故事呢。
有些人根本不必等到死去,就已经割断了和世上所有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