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同一性是由主体设定的东西,是从外部带来的东西,而不是事物自身的特征,事物自身恰恰是异质性的,包含了种种不同于他物的特性。市场经济的交换原则需要将人类劳动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抽象的一般概念,这实际上就是同一性原则在起作用,商品交换是这一原则的社会模式,正是通过交换,特殊个体成为可通约的和同一的,资产阶级法权理想不能容忍任何质的差异。这一原则的扩展使世界成为同一的,成为总体性,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否定交换原则的历史合理性,不然我们就只好听任巧取豪夺,听任垄断集团的暴力和特权了。当我们把交换原则作为思想的同一性原则来批判时,与上述承认它的历史合理性的立场并不矛盾,现代的平等交换在批判理论看来是既平等又不平等,对那种平等中的不平等的批判旨在最终实现超越商品交换的自由和公平交换。除了社会历史起源外,同一性还有思想中的起源,思想内部包含着对立的性质,思想也能感到这种对立的性质,但思想是又用概念来思维,矛盾对立对于概念来说是无法想象的,因此,思想沉湎于追求某种超越矛盾的东西的观念,这就是同一性的观念。没有同一性我们就不能思维,任何规定性都是同一化,同一性也能实用地帮助我们控制自然,不应该简单地抛弃同一性的理想,但同一性只是主观的构造,而不是事物与其概念的符合,也不是事物本身的同一,事物本身是矛盾的。否定之否定并不会使否定走向肯定,而只是证明这种否定不是充分的否定,辩证法的经验内容和力量不在否定之否定等于肯定这个原则,而在于他者对同一性的抵制,辩证法是事物本身的性质,而不是主体的产物,不是什么思维的规律,如果我们把它视为思维的规律,那么辩证法一定会最终变成一个总体性的封闭体系,就会变成反辩证法,绝对同一性的原则是自相矛盾的,同一性总是以非同一性为前提,同一性是从反对同一化的非同一物中抽象出来的。异己东西的幸福就在于它在允许的接近中,也在异质性和独特性的彼岸保持疏远和不同,但差异不等于不同的事物之间没有内在的联系,相反,不但不同的事物有内在的联系,而且差异也内在于事物本身,在这里形式逻辑的规则就碰上了它们的界限,我固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我”(A=A),但只要我们再追问“我”的同一性时,我们就会发现我们不知道怎么去抓住这个“我”,“我”似乎消失了,只有无视实际存在和发生的种种不同,我们才能找到那个似乎不成问题的同一性。
现代音乐的发展与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平行,从竞争资本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在使社会更理性化的同时,使社会秩序更不理性,个人的自由和自主性完全被社会的理性化过程吞没。文化与社会—历史是相互投射和渗透的关系,而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主体与客体、整体与特殊、自然和历史,都谈不上谁为主,谁为从,它们每一个都处在充满张力的力场中,都不会失去自己而成为对方的一部分。事物从内在结构上就是中介,这就是说,他者对事物有根本性的影响,事物之间的关系都是内在的,但是,当代社会却越来越成为一个没有中介的、没有空隙的同一性之网,个人出于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愿顺从经济和政治的支配,自愿异化,爵士乐就以文化产品的形式表明了这一点,爵士乐根本不是在表达解放,而是要缩短异化的个人与其肯定的文化之间的距离,爵士乐并不超越异化,而是加强异化,爵士乐是严格意义上的商品,无论爵士乐中的非洲因素看来多么确定,它的倔强的东西从一开始就被整合进一个严格框架中,其造反姿势随着盲目的奴颜卑膝,与SM现象非常相像。资本主义发展到了管理资本主义,独立自主的资产阶级主体性已经被各种经济和社会力量更为混乱的作用几乎完全勾销了,科层制和经济贸易结构所需要的抽象的、形式的平等和可交换性越来越占主导地位,这就使得个人越来越同一化,成为一个没有特别意义的统计单位,面对无法控制的外部力量,个人也心甘情愿放弃自己。
真正的艺术含有乌托邦的要素,这种要素指向某种未来的政治与社会的转变,现代社会是一个制度严密的管理社会,一切都被理性化和格式化,人要自我保存和生存下去,不能不服从这个社会的种种比铁还严酷的逻辑,但艺术似乎是这个理性化到极致的管理社会中的异数,它仍然能保持它的自主性,尽管它也不能不商品化。虽然现代文化工业像生产一切其他商品那样大量复制同一的艺术产品,但艺术品自身的根本特征是以特有的方式有意识地模仿经验存在物,它的意识不是照相机式的复制或临摹,而是对事物本质的把握和表现,它表现的是它创造的东西,而非现成的东西,通过表现,艺术得以与经常想要吞没它的为他者存在的因素保持距离,艺术之不能交换,能唤醒一种对充满可交换物世界的批判意识,恰恰是艺术的虚,给人们留下了批判现实的空间,但艺术的虚幻品性决不等于艺术的超越性,只有在与外界张力发生关联时,艺术中的张力才有意义,即艺术只有是对现实的否定与批判时,才是艺术,艺术的社会性在于它站在社会的对立面,但这种具有对立性的艺术只有在它成为自主性的东西时才会出现,通过凝结成一个自为的实体,而不是服从现存的社会规范并由此显示其社会效用,艺术凭藉其存在本身对社会展开批判。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受到工具理性的束缚,但是在艺术中,工具理性成了批判和否定的对象,艺术不是简单地从概念上否定它,而是彰显被它压制的东西,由于艺术创造的是一个与经验生活及其意义相对立的领域,它不能是主观的,如果艺术是彻头彻尾的直观的东西的话,那么艺术就将成为它本想抛开的经验生活了,艺术作品解释,如果艺术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解释、而只是单一地存在的话,那就等于抹杀了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界线。艺术是一种认识形式,但不是反映式的认识,而是展现式的认识,艺术把握住了现实的本质,迫使现实露出真面目,与此同时又使这种真面目与其表象相对立,但艺术不是主观的建构,一件艺术作品中的主体既非审视者,也非创造性的艺术家,它是在它被嵌置入客体、并且凭借客体得以传达和表演的程度上它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