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童年


        我的童年,模糊而遥远。好像彻底的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时光我未曾经历过,或者只是一个朦胧的梦影。

        母亲说我走路晚,我们家从村庄的东头搬到村中间时,我一周岁多了,路还走不稳。那时的房子是有高高的木门槛的,母亲说每次迈门槛我都无比吃力,还常常跌跤,跌痛大哭。也是一岁多的时候,有一次我生病发烧,昏迷不醒,母亲喊我的小名儿,我毫无反应,母亲吓坏了,以为我快要死了。当时父亲在乡办企业工作,不在家,母亲就和比我大11岁的大哥赶着村里的马车急匆匆把我送去乡卫生院,打上点滴后,夜里我的烧退了,母亲坐在我小小的身子边,俯下身轻轻唤我,我应了一声,睁开眼。看着活过来的我,母亲一下子泪如雨下。可惜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只是长大后听母亲说起过。

        大约六七岁的时候,父亲上班,哥哥姐姐都上学,母亲下田干活儿,我和小我三岁的弟弟看家。一次,村里来了一个走街串户卖东西的男人,我和弟弟正在炕上玩耍,那人从房子西北角的院门进来,走到我家窗前,嘴里呜里哇啦说着我和弟弟谁也听不懂的方言。我和弟弟以为是来了坏人,吓得大哭起来。那人见状,没进屋,在院里呆站一会儿,走了。那人走后,我和弟弟还是瑟瑟发抖地在炕稍的柜子边挤做一团,不敢下地,不敢吱声,大气儿都不敢出。正在我俩茫然无助的时候,西山墙上的挂钟“铛铛”地响了起来,不期而至的钟声莫名地给了我勇气,我大声说“钟打点儿了,钟打点儿了”,弟弟也学着我喊“钟打点儿了,钟打点儿了”,然后,我和弟弟一起大笑起来。

        当时村里有一户贾姓人家,他家有一个叫小华的女孩,和我年龄相仿,喜欢无缘无故地打人、挠人,我像怕鬼一样怕她。每次我和弟弟去找堂舅家的小军玩儿,都要经过小华家的门口。我和弟弟总是要先侦查一翻,看街上有没有她的踪影,然后悄悄地溜过去,到了她家门口,飞奔而过,一直跑到小军家的院子里才敢停下来。有时明明没看到小华的影子,等我和弟弟走过去,她却从埋伏的家门口高高的粪堆后面一冲而起,凶神恶煞一样地扑过来,我和弟弟大叫着向家的方向夺路而逃。经历一次这样的事件,我们几天都不敢再往小华家的方向去。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满心欢喜地走进村子里只有一至四年级的小小校园。班里有个同族远房姐姐,长我两岁,长得高高大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我的眼神里有了同龄孩子少有的恶意。终于有一天,放学时,在校门外转角处一个必经的僻静之地,她纠集起一群女孩子,站成一排,每人手里拿根树枝,我经过时,她们扬起树枝,依次打在我的身上。以后每天放学,这一幕都会重演,那些女孩扬起树枝时不敢看我,树枝高高扬起,却轻轻落下。我想她们是不想打我的,但也和我一样害怕那位远房姐姐。我无处可逃,尽管打的没有多疼,心里却充满忧伤。一天晚上,上中学的二哥看到我偷偷落泪,反复追问,我说出了实情。第二天,我还没有放学,二哥就来了。这个时间从八里地外的乡中学赶回来,二哥一定是逃课了。二哥先是站在教室门口往里看。老师过去问二哥:你干啥?二哥倔强地说:不干啥。下课铃响了,老师走后,二哥走进教室,径直走到我那位同族姐姐面前,一手揪住她的衣领,扬起另一只手给她一纪响亮的耳光,然后用手指着她的鼻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以后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家小冬,我就整死你。”说完二哥转身就走。教室里死一般的静,我那位同族姐姐咬着嘴唇,没敢哭。我长出一口气,心底却没有报仇的快意,而是五味杂陈。从那以后,那位姐姐再没有欺负过我。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她嫁到了另一个乡镇,我便再没有见过她。

        我八岁的时候,大哥和本村一位高高瘦瘦的姑娘定了亲。我小小的心里满是欢喜和甜蜜,为大哥即将有了自己的小家,为我即将有一位嫂嫂。转年,大哥结婚了。那时文革刚结束不久,结婚那天,别的场景我都淡忘了,只有大哥大嫂向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三鞠躬的样子,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的大嫂,比定亲时又消瘦很多。我还不知道大嫂已经重病在身,而大哥和母亲是知道的,结婚前也曾有同村人劝母亲让大哥退婚,母亲不肯,说那样会良心不安。

        大哥结婚后分家另过,不久就带大嫂去沈阳看病。那时正放暑假,大哥家养了几只羊,我每天都要去村子北边的草地上给大哥家放羊。草地上放牧牲畜的人很多,我总是躲得远远的,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眼泪和忧伤。我害怕极了,怕大嫂会死去。我想若大嫂死了,大哥可怎么办呀。我想着可怜的大哥,想着母亲哀伤的眼神,落下泪来。我多么盼望能有一位白胡子老爷爷从天而降,给我一粒能治好大嫂的病的神药。

        没有人知道那段日子里,小小的我是怎样的难过忧伤、度日如年。突然之间,我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开始懂得惦念,开始关心家里的生计,开始在意母亲眼角的皱纹和两鬓新添的白发,并为此感到心疼。从那一刻起,我的童年,结束了。

        后来大嫂当然没有死,大哥一家现在还生活得好好的。

        而我那遥远的童年,常常还会依稀出现在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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