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金庸整合文化的三大招式:
1.在领悟文化原理的基础上,进行变形和重建。
2.抓住当代中国人的观念和情感,将旧元素进行新的拼接和混搭。
3.用戏仿的方式,以世俗情趣调用传统文化。
正文
金庸先生的武侠作品在全球十几亿华人中都有很大的影响力,所谓“有井水处,就有金庸”。这很奇怪,你想不同年龄、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人都会为他着迷。这在我们这个文化多元的时代,简直是个奇迹。
那这种的魅力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如果仅仅由于通俗,那当时的琼瑶在商业上也很成功,但琼瑶只能覆盖特定读者群。
如果说因为武侠,其他武侠小说家都没这个待遇。对海外长大的华裔来说,金庸的小说等于中国传统文化教科书。
文化学者和教授,也普遍对金庸的文化修养评价很高,称他是既博雅又通达。
这就引出来第二个问题。运用传统文化素材写小说的作家,也不是只有金庸一个,学识渊博的也并不少,为什么只有金庸有种雅俗共赏的地位?
我觉得:这是因为金庸运用传统文化,有三个厉害招式,每个招式又各对应着一重内力。它们分别是变形重建、混搭拼接以及集成戏仿。
三重神功
下面我详细说说这三重神功。
第一式“变形和重建”,就是金庸从来不照本宣科地复述历史,照搬传统文化元素,而是经过整理,变化成为适合武侠场景、大众能理解的形式。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构想的江湖。写武侠小说的初始任务,是建立一个自足的江湖世界,既远离现实,又处处模仿现实。
金庸的江湖浪漫精彩,无所不包。
在地理上,五岳有五岳剑派,水路上有水寨船帮,大内有高手,市井有丐帮,西域有白驼山,海上有桃花岛。
还可以按价值观来分:佛教有少林,道教有武当峨眉,儒家名门正派和魔教外道,都一一对应,井井有条。
你注意到没有,这个江湖布局,我们接受起来一点儿障碍都没有。为什么?因为我们不是在接受信息,而是在回忆。这些元素都有原型。
比如,危急关头,要是武当派仗剑出场,我们的反应是“这下稳了”。
武当向来主持正义,剑法高妙。而且你会盼着他们摆开“真武七截阵”,张三丰的七大弟子布阵,相当于64名一流高手出手。
我们的兴奋点,不是金庸个人的创造。
在道教体系里,以张三丰为祖师的教派有十多支,统称“隐仙派”。在民间传说里,张三丰是仅次于吕洞宾的活神仙。
所以,金庸只是借力打力,进行整合。
他的变形整合,有一种内力支撑:金庸完整深刻地领悟传统文化的原理。他所虚构的情节,万变不离其宗,符合儒释道各家精髓,不会产生“违和”感。
比如,扫地僧在金庸小说里武功最高,但他在少林寺地位很低,只是个清洁工。
如果对佛家禅宗不熟悉,会觉得这个设计很妙,属于“神反转”。
但让文化修养较高的读者看,这个设计又很亲切,完全符合禅宗特点。
在禅宗公案里,经常有地位很低的僧人开悟。传说六祖慧能就是寺里厨房的帮工,很晚才剃度。少林正是禅宗祖庭,最适合出现这种神人。
在这里,金庸只是把玄妙的悟性,转换成了具体武功。但实现这种转换,不理解禅宗思想是不行的。
金庸设计的武术,都能和传统文化建立由此及彼的关联。比如,降龙十八掌有十七掌的名字出自《周易》,招式特点也能和卦象对上。杨过自创的一套剑法,出自嵇康的一首诗。
这都能直接召唤相关文化记忆。
《周易》的古朴神秘,和降龙十八掌的简洁雄浑相对应。
嵇康的高超和我行我素,和杨过的性格相对应。
第二式,叫做“混搭和拼接”。凡是历史文化元素,金庸就能像拼图一样把它对在一起。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他还不只是改头换面,而是混搭出传统文化里从来没有过的新面貌。
比如说,《天龙八部》有三个男主角:乔峰、段誉和虚竹。按照传统模式,他们是不会同时当主角的,因为他们根本就属于不同的文学类型。
乔峰是典型的武侠小说里的豪杰,小说描写他和梁山好汉很像:方脸、浓眉大眼,举止豪放。吃饭也是一大盘熟牛肉,两大壶酒。
而段誉属于才子佳人小说,他是贾宝玉似的浊世佳公子,到处留情,痴心于王语嫣,王语嫣又痴心于她的表哥慕容复。
这种拉拉扯扯的画风,和乔峰的气质完全不搭。乔峰和段誉,对应的是武侠和才子佳人这两种不同小说类型。
而虚竹干脆是身世复杂的和尚,作为出世的人,和尚在小说里几乎不当主角。他们的用处是在最后出现,点化主角,带他出家。
但金庸就能用相互渗透的方法,把他们写到一起。
你看,段誉染上了乔峰的侠气,一个文弱书生,和乔峰斗酒的时候连喝四十碗,比武松都多了一倍。
而乔峰爱上了他搭救的少女阿朱,这个桥段在传统武侠里是不允许的,等于好汉趁人之危。
阿朱死后,萧峰发誓终身不娶,又像才子佳人小说里的一样痴情。
金庸这么写出来,偏偏就协调。可能我不说,你都感觉不到这个混搭有多罕见。
原因就是金庸有自己的观念和内力,能调和它们的不同之处。
如果是现代风格的严肃小说,完全可能抹掉观念,交付一个含混的故事,让读者感到不安和迷茫。
但武侠小说需要和大众建立一致情感。
金庸很清楚这一点:正是现实的复杂无奈,读者才希望沉浸在纯真的侠客情怀里释放情绪。
金庸的办法就是建立明确的规则,让所有的人都照着这套规则来。
在他笔下,不管人物性格多复杂、情节多曲折,江湖侠义和道德准则是绝对不含糊的。就像郭靖的武功,毫不含糊,硬打硬进。
比如说,是哪件事把萧峰、虚竹和段誉这三个不一样的人联系起来的?就是当萧峰陷入危险时,段誉、虚竹和他站到一起,对抗整个武林。
这种超越生死的义气,就把不同的人物画风调和起来了。
名门弟子令狐冲和淫贼田伯光一起喝酒,喝完酒后,就拔剑和他决斗,因为脾气再相投,正邪也不并立。有这种确定的东西在,大家才能接受。
金庸的这套刚性规则,符合通俗小说的世俗道德规律,但做过高水平的提升,既符合主流道德,也符合现代情感,还有他自己的思想取舍,可以说是当代中国精神的理想化公约数。
比如,杨过和小龙女久别重逢,当着九大高手、无数蒙古武士旁若无人地互诉衷肠。
南宋的礼法已经比较严格了,而且这也不是写实情节,而是个话剧场面,金轮法王那些人怎么会一直愣着呢?
但对读者来说,这个情节回应的是阅读情感,是不能改的。所以有人说,金庸的小说,要么不看,要看就会身不由己,把全部的感情投入进去,想不起来分析和反驳。
第三个招式,是“集成和戏仿”。集成,就是他的小说像万花筒一样漫天花雨,信手拈来。
他号称十八般“文艺”样样精通。在小说里,诗词对联、医卜星象,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无论经典还是世俗,都层出不穷。
戏仿,可以说是游戏化的模仿,不那么严肃,容易被理解和接受。
比如,在《射雕英雄传》里,黄蓉去见一灯大师,和“渔樵耕读”四弟子斗智的段落,就是融传统文化于游戏,像一个轻松的展览。
这种灵活运用文化素材的本事,也有一重内力:就是把握文化情趣。
中国文化从来不是封闭的。但很多文化交流,总是在哲学层面进行高来高去的艰涩对话,只讲“天人合一”“内在超越”,别说外国人了,中国人自己也很难理解。
传递中国文化,抽象地、空对空地讲观念,效果总是欠佳的。最需要像金庸这样的人,用鲜活的场景和故事来呈现文化质感。
比如,黄蓉给洪七公做的菜,是有幻想成分的功夫菜,取材自金庸的家乡。这种细致罗列的写法,放在纯小说里或许不够精准,但对武侠小说来说,就别有情趣。
在中国审美里,情趣是个不太好概括但十分重要的概念。
作诗画画,没有固定的章法,核心标准是有没有情趣。
简而言之,情趣不是思想,而是一种由文化积累而来的、精致从容的生活风度。
金庸展示的文化,因为武侠小说的形式,是封闭、有限的。但它也像一座精美的园林,移步换景时,处处有韵味,足以吸引我们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