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几天时间读完了《繁花》,从初读时觉得言语琐碎无聊,到后来折服于方言话本独特的节奏与韵味。
夜深了,似乎置身于旧上海富有烟火气的小饭馆中,耳畔是飘忽缭绕的吴侬软语,门板的吱呀声,远处江畔的汽笛声……
一件件生活琐事在作者不徐不慢地讲述中缓缓延伸、流淌,最终勾勒出一个时代的缩影,生出一种荒凉的悲哀。
金宇澄在访谈中说:“生活中不变的东西就是生命吧,市民阶层中的一种生命力。每个时代的生命力都不一样,它有自己的生态,在不断的变化中,但人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它能够适应这个变化。”
《繁花》中的阿宝、沪生、蓓蒂、淑华……他们是时代洪流中的一尾小鱼,身上印刻着各种革命风浪:土改、公私合营、人民公社到文革的烙印。
当社会历史的大风浪不可避免地波及到每一个人时,人们反而以专注日常世俗的姿态、在风浪中调整适应尽量保持原有姿势的方式加以对抗。
在人物的对抗之余,作者也引入魔幻主义和超自然力量,努力去呵护残忍时代中,那一抹纯真的美好。
面对文革的劫难,弱小的蓓蒂和阿婆变成鱼儿,游进黄浦江,获得自由。这种以诗意对抗现实苦难的姿态,为文本留下了更广阔拓展空间,却也更让人感到大背景下个人的渺小与脆弱。
正如金宇澄自己所说:“讲得有荤有素,其实是悲的。”
人生通达的悲观在文中借许多人物之口说出:
“小琴说,我以前一直认为,人等于是一棵树,以后晓得,其实,人只是一张树叶子,到了秋天,就落下来了,一般就寻不到了,每一次我心里不开心,想一想乡下过年,想想上海朋友的聚会,就开心一点,因为眼睛一霎,大家总要散的,树叶,总是要落下来。”
姝华写给沪生的信中说:“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
“阿宝说,佛菩萨根本是不管的,据说每天,只看看天堂花园的荷花。李李不响。阿宝说,天堂的水面上,阳光明媚,水深万丈,深到地狱里,冷到极点,暗到极点,一根一根荷花根须,一直伸下去,伸到地狱,根须上,全部吊满了人,拼命往上爬,人人想上来,爬到天堂来看荷花,争先恐后,吵吵闹闹,好不容易爬了一点,看到上面一点微光,因为人多,毫不相让,分量越来越重,荷花根就断了,大家重新跌到黑暗泥泞里,鬼哭狼嚎,地狱里一直就是这种情况,天堂花园里的菩萨,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是笑眯眯,发觉天堂空气好,蜜蜂飞,蜻蜓飞,一朵荷花要开了,红花莲子,白花藕。”
脱离“宏大叙事”,放弃“心理层面幽冥”,平淡而细腻的日常却极富张力。从诗意而魔幻的六十年代,到利欲纠葛、各怀鬼胎的九十年代,一种荒凉的悲哀通过街巷的烟火,慢慢渗透进读者的毛孔。
这种悲不是人生动荡的巨大不幸,不是涕泗横流的缠绵悱恻,它似乎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站在时代的洪流里,看着无数人事纷纷而过。不必躲,也躲不开。
“上帝不响,好像一切全由我定。”
这种悲哀本身就具有一种诗意的美感。佛家说的万法皆苦,人生的苦与悲是本质,只要人还在世上存在,就不可能彻底超脱,就会饱受沉迷之苦。
李李削发遁入空门,作者仍有意无意地提起由车送来的方丈、方丈袍袖里的手机,这其实是在暗示着,哪怕以出家的形式避世,现代社会依然存在于生活的每个角落,没人能够避开。
故事开始于平凡的一天,街边的一声招呼;故事结束于平凡的一天,夜风凉爽,歌声悠扬。
繁花终有落尽时,你道春光已老,我说春光还早,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终究难逃一个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