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桑梓(一)


出了清溪镇,一条水泥马路在山谷田地之间弯曲延伸,若隐若现,这是南方丘陵乡间惯有的景象。五月的天本应该到了燥热的季节,却因了还是清晨,太阳还没热烈起来,风是清爽沁凉的。路旁的荒地上,闲闲散布着几头大黄牛和大水牛,被拴在木桩上,在牛绳长度规限的范围内安静地吃着草,小牛犊则是跟在后边蹭着,不时撒个欢儿,附近的村舍逸出斜斜的炊烟。不宽不窄的马路一路延伸,走进连绵的山里,杜翁的“白云深处有人家”到这里却应该变为“层峦尽处有人家”才更为妥帖。

终于,这条水泥马路被大河拦下,这大河被称作黎河,汇聚了山里多处的小溪流来到这里便是终于寻到了出口,两边的山也更为逼近过来,就像路到了此处便走到了断点,但柳暗花明却总归是存在的。一座石桥续上了水泥路,石桥看起来年岁已高,很是古老,建造的年代估计已经不可考证。桥墩是竖立的大石,桥面竟也是厚长的石条,经年累月上面有了坑洼,有了土石,从桥墩还蔓延上许多不知名的藤蔓。从水泥马路上个缓坡便来到桥头,右侧是一个用砖瓦搭成的简易土地庙,上方用一块红布盖着,前方插着烧过的香烛,底下落了层厚厚的香灰。小小的土地庙边上立着一块缺角的石碑,下半部分掩在草丛里,上面是斑驳的“桑梓”两字,不细看很难辨认出来。

是了,这座古老的石桥便是清溪镇通往桑梓村唯一的通道了。

五月的清晨,近日来又未曾下雨,黎河的水不浑浊也不湍急,很清透,有一种宁静的安然。从石桥走过黎河,那边的桥头长着一棵上了年纪的大树,枝干大约有五人合抱一般粗,只是不抵岁月的侵蚀已经腐烂很多,中空出来的地方倒是成了鸡鸭遮风避雨的好去处,树洞里也确实是放着一两只鸡笼的。距离大树不远是一座风雨亭,看起来刚翻修不久,墙基透着古老的沧桑感,墙面却是很新。说起风雨亭,也是南方乡间惯见的,一座不大的亭子,可供行人路遇风雨暂避,也可疲累时暂歇,里面有石砌的坐席,有的甚至会有香案茶水,这是老早就传下来的,旧了修,修了旧,旧了再修,村人不会吝惜这小小的花费,风雨亭便年年岁岁地矗立在这儿了。

“玲丫头,起来,走了,待会儿外婆都下地了,不好找人。”

“不要,妈,再坐一会儿嘛,走了这么远,我走不动了。”

“这都到村口了呀。行了,听你的,再坐一会儿。”

“妈,以后我就住外婆家了吗?”

“对啊,你不是说很想你小冬哥哥和倩姐姐吗?上次还揪着人家衣服不肯走,这下你可以天天和他们玩了。”

“可是,可不可以不去二爷爷家啊,我怕他。”

“怕什么,你二爷爷可喜欢你呢,就爱用胡子扎你的脸,每年压岁钱给你最厚的红包,你不记得了?”

“那我也怕他。”

“行了,鬼丫头,你二爷爷也就长得凶了点。走了!”


丘陵地区,群山怀抱着的通常是一大块平整的土地,桑梓村便是处在这样一个青山环绕的小盆地里。在小路上一眼望去是片片连着的水田,远处有一两个拉着耕牛还在耙地的农人,不时地会远远传来吆喝牛的声音;有刚耙好却没有莳秧的稻田,水面波纹荡漾,矫捷的蜻蜓或临水低飞或轻轻摆尾点水然后飞到田垄上的草叶立着;也有已经插好秧的稻田,这时候晨雾早就散了,太阳也高了,刚插下不久的秧苗顶着露珠在阳光中很是精神。

在一方育秧的水田里站了五六个妇人,五六双手都娴熟又快速地拔着秧苗,拔好一捆就在陇沟里将根部的泥土冲洗掉,之后一手抓住秧苗一手拿一根稻杆一捆一系再往后一放,一个精神结实的捆秧便立在拔过的秧床上了。在南方的乡村,拔秧是一门必不可少的技术,不仅要求手势快,还需捆绑得齐整。可以看出,这田间的几个人都是个中好手,应该是村庄中的能人。

诚然,在这没有毒日当头还不时有凉风拂面的晨间,一味地埋头干活确实是会辜负这好时光的,在乡下,但凡聚在一起做活计时,家长里短自然是少不了。

“晓芬,你奶奶最近还好吧?会不会起来走动?你们有时间得多陪陪她才好,看着去年还经常摇着蒲扇在枣树下乘凉,今年却是很难见着。”问话的是满娇婆,晓芬是她堂兄的儿媳妇,过门才两年,从邻村嫁到桑梓后上敬公婆奶奶,下对家族的孩子悉心照拂,对丈夫体贴,操持家务很熟练,田地活计也是好手,故而桑梓人人说起她都是称颂的。

“奶奶她最近挺好的,吃得香也睡得好,就是倦倦地不愿出门,自去年年底跌了一跤后就基本卧床,也不大理事了,堂婶有空闲多来我家坐坐,前几日奶奶还提起您的米果做得好呢。”晓芬回道。

“说起来晓芬奶奶在咱们村算是很高寿的了,我记得四秀奶奶比她就稍小些,我们村这两个都还挺硬朗的,四秀奶奶都还能自己种菜去卖,咱村风水好着呢!”接口的是信奉风水的莲婶。

当然,每个村子都不会缺少那么一两个格外热衷关注村子消息,每次在人群中对家长里短都能头头是道的人,在桑梓,担任这“百晓通”和“快嘴”角色的便是送喜婆。送喜婆对邻近四村八店的大事都摸得很清楚,尤其是哪家姑娘该嫁人了哪家小伙子要娶亲了,她的另一个喜好或者说职业便是为正当年纪的男女牵线搭桥,到上集的日子约上两家有意结亲的人家坐到一起,她先是唾沫横飞地把双方孩子都夸一通,然后功成身退在远处偷偷查看双方反应,若相谈甚欢送喜婆就觉得是自己最欢喜最骄傲的时刻了。而此刻,憋不住话的送喜婆便是拔秧的一员,在这她觉得嘴巴不能落后于手的时候,她对近来村里的消息自然是要品评一番的。

“哎,你们可晓得,光才家媳妇昨儿个跑了,现在也没找着人。说来这还是我做的一桩坏媒,原本觉着李湾村的痴姑娘配光才挺合适,双方家庭也满意,竟不知这姑娘却跑了,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据说她家那边也没找到人,估计这两天彩礼什么都要重新商议了。”

“这事也不能怨你,光才傻乎乎的,也没个正常姑娘愿意跟她,李湾的痴姑娘和他成一对挺好,不怪这痴姑娘难道不发痴了,不满这桩婚事所以自个儿跑了?难为光才妈一直为儿子操心,满以为终于可以给他成个家放下心了,却料不准发生这样的事,头发更愁白了好些。”莲婶家住得离光才家近,和光才妈也聊得来,故而对这事也是有一定了解。

“所以说儿女啊,都是父母的债,难怪也不见他家犁地耙田了,大水牛最近几天都拴在坝上吃草,秧苗估计都要长过头了,原来被这些事给拖住了。”

“诶,桂香姨,你家什么时候插秧啊,她们几家都已经收尾了,我家的今天也能完,说个时间改明儿去你家帮忙。”说话的是作为主家的秀英。

桑梓村里一直都有的惯例,农忙的时候每家都错开着时间,然后瞅着时间互相帮忙,村里的人朴实,并不会去计较帮多帮少的问题,就希望趁着时候大家的秧苗都能及时莳到田里,不耽误时节。桂香婶中年丧夫,拉扯大孩子,闺女儿子出嫁的出嫁,出去打工的也难得回来,农忙的时候大家都乐意多帮衬点。

“我大闺女这两天会来,我的秧种下的晚,也不着急,今天才请孩子二叔耙地,就后天开始吧,到时候还麻烦大家多帮忙啊。”

“看你,客气啥啊,这些天,你帮我们的还少啊。”

“桂嫂子,桂嫂子……你家大闺女领着玲丫头来了,在你家门口等着呢,你回去开个门吧。”远远地有个人影冲着田里喊。

“晓得了,这就去,多谢告信。”桂香婶一边在垅沟里把手臂和腿肚子的泥洗干净,一边回应,同时还不忘告知同伴“我这回去开个门,待会儿再过来。”

“去吧去吧,刚说你闺女就来了,好兆头呐。”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转眼两个多月就过去,这时才真的到了酷暑,知了叫的越发的惹人心烦,若不是偶尔的风,你真担心会被烤干了去。

才十点日头已经很毒辣,林玲跟着外婆在坝上的地里拔花生,两人都是满身的汗,原本外婆不让她一起,怕这放在心肝上的外孙女儿被晒坏了,林玲却不肯非跟着来,让她站到树荫底下等着也不愿,一定要帮忙说是赶紧拔完回去。

“桂婶子,玲丫头可是孝顺,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你呢,长大了定会是个出息的。”邻近地里是泽乡一家,泽乡媳妇红燕看到这一幕轻轻笑了。

“你家冬子也好啊,成绩在学校出了名的,谁个不夸呐。”

“那小皮猴,是有些小聪明,就是难管,现下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红燕虽自谦着,但听人夸自己孩子好,笑意还是忍不住大了。

“男孩子总是调皮些的。”

“咦,桂婶,你看那边是不是出啥事儿了,大家都放下活到中心洲上了。”不经意地抬头,红燕很惊讶的叫了出来。

“恐怕是呢,估计还挺严重,他二叔都去了,我们也过去瞧一瞧吧,看看是不是需要个帮衬。”随着红燕的目光看过去,桂香婶接口道。

所谓中心洲,就是穿过桑梓的黎河在水流平缓处泥沙堆积形成的小洲,小洲上长有矮生的灌木,草很丰厚,村民看着是个放牛的好去处,便在坝上与中心洲之间放上石块做成桥,不用蹚水对放牛的小孩来说也安全许多,自有了简易石桥后,中心洲也成了村里孩子的乐园。

桂香婶抱着林玲过到中心洲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围在一处了。光才站在中间,依旧带着他那看着傻呵呵的笑,脸上的红肿让他看起来更傻了,但看到这么多人他似乎很高兴,以为都是来陪自己玩的,嘴里不时冒出一两声“亲亲,我也要亲亲”。而另一边,付艳梅靠着她妈,披着他爸的长衬衫,眼红红的似乎已经哭过,他爸他妈则愤恨地瞪着光才。

看着这一圈嘀嘀咕咕的,桂香婶不明所以,只好扯了下边上的莲婶:“她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仇得眼红红,出啥事了?”

“阿桂,你也来了。这真是冤孽哟,光才是把艳梅丫头给糟蹋了,这傻子估计娶了痴姑娘知晓怎么回事,这不坏事了。艳梅丫头不久前才说了人家,这下可不晓得怎么了结了,你看她爸妈恨不得拿锄头抡死光才。玲丫头她二爷爷已经让人去叫四妹了,这可真是,哎。”

“竟是这么回事,噶就真不好办了。光才脑子不清楚,冒犯了艳梅丫头,自己也不知晓事,坏了姑娘名声,嫁他艳梅肯定是不乐意的,四妹可真要被这个傻儿子给折腾坏,儿女债啊!”

这时,光才爸付友青急匆匆到了,一大巴掌就甩到光才脸上,“孽子,看你做的好事。”在路上报信的人就跟他说了怎么回事,此刻他真是又恨又怒,恨不得没生过这么一个儿子,光才妈拉住丈夫,泪水连连地摸着光才的脸。

“妈,痛,我痛,爸干嘛打我,我今天很乖,没有下水。刚才艳梅妹妹打我,敬叔叔也打我,我很痛,我要亲亲,艳梅妹妹也亲亲。”光才吓坏了,他从来没看过爸爸这么生气,往他妈怀里钻了钻,低低地说。

“你还说!”他爸作势又要打,却被她妈和众人拉住了。

“光崽,不哭。”四妹摸摸光才的头,拉着他的手“咚”地跪在了艳梅和她爸妈面前,“丽英、友敬,是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梅丫头,是我没教好儿子,我这就给你们赔罪。”说着就要磕头。

付友敬夫妇这时候也回过神来了,赶紧拦下。

“四婶子,使不得。”

“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们,我们会尽量偿还你们的,只希望你们能饶过光崽,他爸已经打过他了,他,他是做了错事,可终归还是我儿子啊!事情已经发生,要是不嫌弃,就让梅丫头嫁到我家吧,我一定待她比亲闺女还好。”

“四婶子,瞧你说的,你儿子脑子坏了,我知道跟他计较不了什么,但要我们丫头嫁给你的傻儿子,别说艳梅不愿意,我们也是万万不同意的。”

“那,那你们想要怎么办?”

“我们丫头名声被你儿子坏了,以后也只能远嫁或者贱嫁,赔偿肯定是少不了的,你儿子人傻,坏事却一样做,自然不能再呆在村里,我觉得村长最好把他送到谷山山神庙住,正好以前守庙的耿老头去年走了。”廖丽英知道事情已经发生,跟傻子也计较不了,让自己乖巧的女儿嫁给傻子那绝对不行,只能尽量占好处。

“这,把一个不晓事的傻子送到山神庙,他又不知道看顾自己,会不会过了啊。”

“过!村里这么多姑娘,万一他又犯病,光才人是傻,力气却不小,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姑娘家,没说把他送到城里的精神病院不准回村已经很不错了,村长,你说是与不是?”廖丽英却是个厉害的。

众人想到光才可能还会祸害姑娘,对他傻子的同情便消了,想想把他送去山神庙也好,万一自家女孩被他不巧犯病碰到那还得了,以后一定要警告女娃子不要单独去山神庙那边。

四妹知道自己儿子有隐患从而失去了作为傻子能得到的怜悯,犯了众怒,好在不是送到城里不让回,山神庙远了点却能不时见到,光才人傻却自己会烧饭,自己也能随时送吃的穿的过去,稍稍松了口气的同时表示感激大家的宽容,说明自家一定尽快将光才安顿到谷山去,也很愿意负责赔偿艳梅的损失。

大家看事情已经解决了,也就不再关心,想到自己地里还撂着花生,快快地散了。看着耷拉着脑袋红肿着脸的光才,艳梅有一瞬的踌躇,但很快就被她妈拉着走了。

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直也是桑梓村的惯常。很快,光才被安置到谷山的山神庙,村里不再出现他呵呵傻笑的身影,大家也都放下了心;艳梅被她爸妈安排远嫁到广西,究竟什么境况桑梓人也不知,事情就这么过去,人们也就慢慢忘了,只是偶尔会提起艳梅丫头怎样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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