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姿
1.
林晚的童年是从一个细微又规律的声响开始的——墙上挂钟秒针的走动声。在别人家,那只是装饰;在她的小房间里,那是每一声都敲在神经上的锤子。
“妈,钟太吵了,把它拿走吧。”七岁的她第三次请求。
母亲头也不抬:“哪有什么声音?你就是太敏感了,事这么多。别人家孩子怎么没这么多毛病?”
“别人”是林晚前半生无法企及的标准。别人能睡在略有霉味的席子上不抱怨,别人能在亲戚朋友的大声谈笑畅饮中安然写作业,别人不会因为一件毛衣的材质和标签扎皮肤而整堂课坐立不安,不会因鞋子有点紧而脚难受,不会因为头发扎得紧而头难受一整天。
高中时,她的作文评语永远一致:“文笔细腻,情感丰富,但太过敏感忧郁,不够上进有朝气,需调整心态。”
敏感——这个词像烙印般跟随着她。家庭聚餐时,她因察觉到小姨强颜欢笑下的悲伤而多看了她几眼,母亲事后责备:“老是盯着人看,多不礼貌,你就不能正常点?”
2.
正常点么,她试过。
大学宿舍里,她强行挂着笑容参加每一次深夜卧谈,尽管自己大声讲话和别人的大声讲话都让她头痛欲裂;她强迫自己融入热闹的社团,尽管每次活动后都需要独自在操场走好几圈才能平复过载的神经。她甚至交往过一个认为“敏感就是矫情”的男友,对方说她“像块吸满负面感觉的海绵,矫情又沉重”。
毕业后她做了一段时间销售,认为这是对自己最好的“脱敏治疗”。结果每一天都是煎熬:嘈杂的办公室、强装热情应付的客户、不得不参加的应酬。她每晚回到家,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倒在门口的地垫上,眼泪无声地淌成河。
“你怎么这么脆弱敏感?”经理第三次找她谈话,“小李和你同期入职,业绩已经是你的三倍了。你要坚强点,年轻人要皮实点,知道吗?”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不是脸皮薄,而是她的每个毛孔都在敞开地感受世界——客户的微妙不耐烦、同事竞争间的敌意、嘈杂电话声背后的厌倦、被拒绝后排山倒海而来的自我谴责...这一切对她而言都不是抽象的情绪,而是真实的难受、痛苦、不堪重负。
3.
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她独自在医院候诊。长期的焦虑和失眠终于压垮了她的身体。候诊椅的另一端,坐着一个安静看书的女孩。女孩注意到林晚频繁按太阳穴的动作,轻声开口:“你也敏感吧?我也觉得这里声音和光太强了,确实让人烦躁、头疼。”
林晚愣住了。生平第一次,有人用“也”字将她的感受正常化。
女孩推荐给她几本书——《天生敏感》、《敏感与自我》。
那晚,林晚蜷在沙发里,翻开了书。阅读的过程,是一场无声的海啸。读书过程中,她感觉这些描述像在精准地解剖她的前半生:
它不是疾病,而是一种先天的人格特质,约占人口的15%-20%。敏感的人拥有高度发达的神经系统,能感知到细微的刺激。
他们对刺激的接受能力更强,能深度处理信息,共情力强,容易过度刺激...
他们具有非凡的才能,经常表现出巨大的激情、创造力、共情力、认识能力。
她终于失声痛哭,是的,高敏感不是缺陷。它是一个被严重误解的天赋。那些因此遭受批评和评判的孩子,会将这种否定内化,一生都带着‘我不对劲’的伤痕。
那一刻,二十七年的自我攻击,轰然倒塌。
她想起儿时那个因为能闻出雨前空气味道而被嘲笑的自己;想起那个因为不忍他人受苦偷偷省钱救助却被责骂的自己;想起那个总能察觉别人谎言却被迫沉默的自己。
那些被训斥为“毛病”的特质,原来是她看世界的独特方式。那些让她痛苦不堪的“弱点”,恰恰是她感知力的延伸。
她没有一夜之间焕然新生。但她开始允许自己:在嘈杂的办公室戴上降噪耳机;拒绝不想参加的社交活动;在精力耗尽前就喊停;穿非常宽松的衣服和鞋子。她开始练习在内心对那个批评的声音说:“这不是缺陷,这是我的天赋。”
她最终辞去了销售工作,成为了一名写作人。她的敏感找到了出口:她能写出别人忽略的细节,能捕捉到受访者隐藏的情感。世界从未变得如此清晰而富有层次。
三十岁那天,她回父母家吃饭。小姨也在,又是一场人声鼎沸的家庭聚会。中途,她注意到母亲似乎有些不适却强撑着。她走过去,轻声说:“妈,您头疼了吧?去躺会儿吧,这里我来。”
母亲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敏感啊。”林晚微笑着,坦然说出了这个曾经背负耻辱的词语。
母亲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点了点头。
林晚带母亲去房间休息。
客人走后,她回到自己小时候的房间,墙上那个挂钟早已不走了,秒针静止在某个时刻。就像她前半生所有因“敏感”而定的罪,终于在那一刻,被赦免了。
她关上门,将喧嚣挡在门外。寂静中,她第一次听见:那曾被视为缺陷的一切,正轻轻叩击着她的灵魂,原来那是天赋苏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