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存续是如此伟大却悲伤,短短几十年的寿数,但能续起千百年的历史。落在这历史中的每一粒尘埃,初生是寄生于母体而来,用自己的哭声昭告世界,而最终走向世界尽头的时候,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走,用周围人的哭声昭告世界。
回程的路上,每一秒我都在祈祷,千万要等我回去,我还没有好好地跟她告别,她还没有再看一眼她养大的外孙女。我本以为以前的很多事我都记不得了,但在万米云端,一点一点关于她的画面和细节断断续续地在我记忆里清晰起来。她的倔强,她不轻易表露的爱好,她的浪漫,她逐渐粗砺扭曲的手,每想起一点,我都能更清楚地意识到,她如此地存在过。
她有一方小菜园,用砖和水泥砌了一圈矮墙,是我小时候的“跑酷地图”。她在小菜园里种了萝卜、卷心菜和蒜苗,有时候也种点土豆和菠菜。绿头萝卜很清甜,外皮又韧又辣,从一头竖着劈成九宫格样子,一端还连在一起,用凉拌调料从上面浇下来再搓一搓,围在一起的小孩们一拥而上,一人撅一瓣,那个味道和画面,关联着我的童年。她还种了香豆,一茬一茬地收获、晒干、磨成粉,和红曲粉、姜黄粉一起,一层一层裹进面团里,蒸出五颜六色的千层大月饼或者花卷,成为我的早餐、午餐、晚餐。我最喜欢的是她常年种着的一小片荆芥,毛茸茸的叶片,散发着清爽奇异的幽香。如果说记忆里要留存一份家的味道,那一定是她煮的荆芥花椒茶。我每次离家前,都会去她那里,讨要一小罐她精心挑选晾晒好的荆芥,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循着家的共鸣。
她的浪漫和感情都隐在心中,只有从菜园的各个角落里此起彼伏的花才能显出几分端倪。矮墙边上有一株野玫瑰树,每年结的花苞很多,她收下来一部分晾干,给我们泡茶,另外一些就在枝头尽情地开着。玫瑰树旁是一大丛灯盏花,小小的花朵们拥挤在一起,看着十分活泼,晒干之后也是我们杯碗里的常客。我每次去,不同的角落里都会冒出新的惊喜。有时候是细嫩柔弱的向日葵,花盘老也长不大,结的瓜子都只有空壳,但花瓣颜色是明亮的黄色,实在是吸引人,我便隔一会儿去看一次,发现它真的会跟着太阳的方向转头。有时候是张扬的大丽花,花型硕大,花瓣繁复,有不同的红色,偶尔也有紫白的渐变,一眼望过去花团锦簇,可以开很久。还有叫不出来名字的,藤蔓爬在几根杆子上,十分低调。
我长大后才觉得,她是多么可爱的人呐,手边遇到的植株和种子都会试探着种下去,我们吃剩的水果核、盆栽结的种子、辣椒和花椒的籽等等,在她手里都是一个个生命。
她识字不多,但是有大智慧的人。在那个物质匮乏并且重男轻女的年代,如她一般境地的家庭,坚持让几个女儿上完了学的没有几个。她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到她曾经渴望的广阔天地,而自己却藏起翅膀,困于锅台和田地。她的生活如千千万万个普通农民一样,在麦田里耕作,在庭院里养鸡,在菜园里种菜,帮子女们带一个又一个小孩,像陀螺一样在咫尺之间转个不停。这般生活平淡重复、没有尽头,谁又能知道,她也曾在大城市的工厂做工,本有机会跳出这片黄土地呢?
她的渴望和遗憾在岁月里藏身,只有偶尔的几瞬间,我才能看到她不为人知的弧光。她写自己的名字都费劲,但我们走在路上或者在饭店吃饭,她也会认真地对着店铺的招牌和菜单,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她喜欢看红楼梦,三十六集的剧集,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有一回假期,我们带她看了《小戏骨:红楼梦之刘姥姥进大观园》,她安静地看了很久,茶也忘了喝,眼睛都亮起来了。她的针线活很精致,也很爱琢磨,手虽已在劳作中皴裂,但飞针走线依然灵巧。她缝了许多精巧的绣球,花纹各不相同,亲戚们都争相讨要。我家还有一只她缝的老虎枕头,虎头虎脑分外可爱,托着无数个午睡时的梦。
她的孩子们像榕树的果实一样,在繁荣的叶片间汲取所有的力量,然后成熟,脱离大树各自成家。孩子的孩子们也慢慢长大,像蒲公英一样,顺着风飘向更远的四面八方。小时候过年,孙辈们给她拜年,她总是笑眯眯地掏出一个小巧的布口袋,数出簇新的钞票给我们派压岁钱,她说,姥爷给的是姥爷的心意,她给的是她的心意。读大学前,我常常去看她,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门口等,笑着说,听见喜鹊叫了一早上,一猜就是子女们来了。她屋里屋外地忙,我们几个小辈也在院里院外地探险,给她制造一堆麻烦。后来,我离她很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看她。我知道她过得很辛苦,累积的病痛让她一度没有求生意愿,但以前每一次她都努力地挺过来了。而这一次,我从未如此渴望奇迹。
我到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几个女儿陪在旁边,来看她的亲戚们一批批来了又走,握着她的手轻声问几声,她就睁开眼睛,费力地辨认,呢喃着回应一句。侧躺久了,各处的疼痛都沉积在一侧,于是她就费力地翻过身平躺着,大口地喘着气,鼻子旁边浅绿的氧气管子又是枷锁,又是希望。她意识是清醒的,还认得我,叫着我的名字,然后隔了一会,半叹息地说,这么远就别来了,还来干什么呢?我知道她一辈子都要强,不愿意做子女们的拖累,甚至连住了几天院、女儿们陪了几天床都记得清楚,言语间都是苦涩的抱歉。可是她怎么就忘了呢,她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又岂是区区几日的陪伴能偿还得清的?
别人说,比起昨天她时不时的昏迷、呕吐和抽搐,今天她的状态好了很多。不知是奇迹来临,还是她实在善良,不愿意让子子孙孙从此提起母亲节的时候多一份悲伤。中午时分,房间里空荡下来,我握着她的手,一直安静地看着她。她似乎有了点力气,渐渐能说完整的话了,于是跟我说了很多。她说她带大的小孩们,一个一个都从远处来看她了;她说她觉得心口疼,如果能干干脆脆地走了多好;她说她都坐不起身,去不了厕所,女儿们给她穿了纸尿裤;她听见门外小孩的笑声,甚至能辨认出那是哪个孙辈的小孩;她说她这几天意识都清醒着,没有睡着,只是眯着,身边的人们说话她都听得见……
她的手冰凉,眼睛和脸时不时浮肿。我握着她的手看她,用我的体温陪着她。她睡的不安稳,时不时要翻身,我帮她掖被子,她便睁开眼看我一下。她已吃不下东西,嘴里一片片白色的溃疡,只能喝点水,后来甚至水也喝不下,只让我拿棉签蘸水润一润她的嘴唇。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掉了帧的动画,一卡一顿地吸气,像叹气一般呼气。她的心脏跳动已经十分艰难,整个身体都在不规则地微微抖动,像灰烬里残存的火苗一般。我不忍再看她的痛苦,世界上无病无痛长命百岁的人那么多,为何不能多她一个?
第二天早上我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让人拔掉了她的氧气管。但她的生命之火虽微弱,却依然在跳动。感谢上天。她捂在心口的热水瓶有点凉了,我给她换的时候,她忽然看着站在床边的她的女儿们,说她有点害怕。我只能拼命眨眼,不然眼泪就要涌出来了。我知道她虽然痛苦,虽然生命质量下降,虽然需要忍受失去尊严任人摆布,虽然无数次说干脆走了多好,虽然已经自知时日无多,甚至已经交待好后事,但当一步步走向死亡之时,她依然会害怕,会孤独,像溺水的人紧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由自主地求生。她说想吃西瓜,连喂她西瓜汁都不愿意,只说帮她把假牙装上去,她要自己嚼。她说时间有点久了,该吸点氧气了,于是又给她吸了一会儿氧气。我很矛盾,一边觉得她实在痛苦,也煎熬着儿女;一边又想着,如果上天允许我自私一回,我希望哪怕是熬日子,我也想她活着。
或许祈祷有用,她重新有了求生欲,尽管每日只能困于床榻。她的孩子们又一个个远去了,像往常那般。
2023.5.21 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