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在天花板死角的蜘蛛网落入视野,我想的却是——喂,回答我啊!
保持静止地呼吸着空气,似乎这样的动作不会惊扰到梦境,可以让它多滞留一会儿。
喂,回答我啊。
你到底没有回答,只是缄默地冲我笑。
阳光微醺的午后,我躺在木质床板上,静静听着风吹过树叶缝隙的声响。渐渐地,眼前的景象有如梦初醒的模糊感,继而沉淀出一栋五层住宅楼的影子。我认出这是光明路183号小区,心里诧异着不是还没到回迁的日子嘛,怎么会……
然后我看到你,坐在花池前的你,那里面摇曳着我们一起种的薄荷草。
我喊你的名字,问你我们怎么会在这儿。怎么会在一个已经被拆掉的地方。
你好笑地看着我,我们的家不是在这里么?我住二楼,你住四楼。
哦,是梦吧?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声问。
对,是梦啊。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大声回答。
只有在梦里,一切的不合理才会变得合理。离开的人,回不去的时光才会和我重逢。
只是我很好奇也在梦里的自己,是如何意识到了这一点。可这种事,我给不了自己答案。就如同我向你发问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回应——毕竟,我潜意识里并不知道你的想法。
于是我不再纠结这里究竟有没有被拆掉,索性挨着你坐下来,问你怎么有点不高兴。
你无奈地勾起嘴角,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二楼的位置,他们在吵架,很烦。
我点点头,不去评论你母亲和继父的相处模式,把话题转移到薄荷草上。
它们繁茂依旧,如同很多年之前那个初夏。
生活令人着迷的原因,在于不经意间出现的惊喜。而我很少产生“惊喜”的感觉。缺乏安全感的我,习惯于去观察周边的情况,别人觉得惊讶的事,我总能结合一些事发前的线索,得到合理的解释。
一直不惊不喜地行走在人群里,直到遇见你。
始料未及地,邂逅在光明路183号小区三号楼二单元。画面并不像小说里描写地那样美好,长发飞扬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而你也不是个喜欢穿白色衬衫的少年。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你蹲在一楼的楼梯口,而我拎着购物袋走进来,胡乱抹着眼泪。
“喂,哭什么。”
角落里传来陌生的声音,我吓得噎住了呜咽。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可你毫不掩饰右手中指食指处夹着的烟,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回来的路上掉了十块钱。”哭了太久的缘故,我的喉咙喑哑,像落满了灰。
你忽然爆发出响亮的笑声,全身颤抖以至于掉了烟。你忽然又不爽地“切”了一声,对只抽了一半的烟露出惋惜的神情。表情切换地如此频繁,我先是愣了愣,然后轻轻笑出声。
“好了,你损失了十块钱,我损失了半根烟。不要哭了。”
虽然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但那时我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你站起身,捻灭烟蒂,疑惑地看着立在原地的我——那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眼睛这么红,回去肯定要被我妈说。”
你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又蹲回了角落,说那就一起待着吧。你没见过我吧,我刚搬来的,住二楼。
“干嘛不回家?”我也蹲下身来。
你压低了声音道:“我嘴里有烟味儿,回去也肯定要被说。”
那年是二零零七年,两个刚刚认识的人躲在潮乎乎的楼道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我们重叠的那几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因为是和你一起做的,所以即使不惊天动地,也会有着令人怀念的分量。
偶尔在上学的时候遇见,你会特意陪我绕远路。
我考试成绩不堪入目的时候,会去找你伪装家长签名。为了练成我爸的字迹,你费了一打厚厚的草稿纸。
有时候你会拿着《一眉道姑》的光碟来找我。你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打开DVD,把音量调到扰民的程度。你的眉头随着剧情渐渐舒展,我却提心吊胆地怕邻居投诉物业。有一次我无意中听见三楼的几位家庭主妇嚼舌头说,那时楼道里此起彼伏的是二楼两口子吵架的叫骂声和四楼放电影的声音。后来,即使剧情已经烂熟于胸,我也会陪你一边看一边笑,这是不善言辞的我能想到的安慰你的方式。
某个凉风习习的夏夜,不知怎的,你忽然盯上了隔壁家后院里的薄荷草,还邀我一起去偷。在我教育你小偷小摸是不文明行为的时候,你不耐烦地打断我:“你傻啊,薄荷涂身上可以治蚊子咬。切切切,难得我还想着你天生招蚊子的体质!”
这句话有血有肉,冷不防地扑面而来,烧得我脸颊通红。
“去不去啊!”你推了推神情恍惚的我。
“那……就偷、就拽一株,不许多拿。”我心跳飞快,不知道是因为你那句话,还是因为即将“做贼”而“心虚”。
薄荷草的生命力超乎我们的想象,孤零零的一株草在几年后长成了茂盛的一大簇。那时正值我们的小区因为年头久远,被列入规划的范围。已经跟开发商签约的住户陆续腾出房子,完整的楼栋被凿出一个个缺口。
一砖一瓦从斑驳的墙上脱落下来,扬起淡淡的一层灰,进入眼睛,眨一眨,眼眶就红了。我生活在这里的证据,渐渐支离破碎。那是二零一一年,薄暮的天光里,波涛汹涌的云海浪一般地向远方伸展,在头顶飞快地从南向北游移。你把目光从薄荷草上转到我脸上,向我宣布你要搬走了。
悲伤像癌细胞一样肆意扩散,我难过得说不出话,原本平和的情绪像一件缩水的衣服,皱成丑陋的一团。躲进你曾经待过的角落里,我闭上眼隔断你探寻的视线,反刍起认识以来发生的一幕幕。然后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只有你才能回答的问题。
可当你拖着行李,回头寻找我的时候,我却胆怯地躲了起来。继父催促你上车,汽车渐行渐远的声音落进耳朵里,我伸手摸了摸脸。
一片潮湿。
我陷入深深的沉默,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那隐晦的悲伤一坠一坠,落入铺满灰尘的曾经。你曾住过的二楼中户,此时已然只剩一具空壳。
每个我们身边的人,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比如我喜欢的歌里面有一首是五月天的《无与伦比的美丽》,喜欢的电影里有一部叫做《一眉道姑》,这些原本都是属于你的东西,认识你之后,它们也融合成我生命的一部分。
旧的事物总要被新的事物代替,所以我家受大势所趋,也选择了离开。那时小区空了一半的房子,残垣断壁和各种垃圾散落满地,腐臭的异味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万物寂寥的世界,只有我们的薄荷草还沐浴光泽生长着。
我摘下一片叶子放进口袋里,最后看了一眼光明路183号小区三单元二号楼。周遭的一切黯然无色,罩着薄雾似的,在嘈杂声中,土崩瓦解。
当时我们还没有通讯方式,而彼此间唯一的联系也即将破碎。
转过身,就真的走散了。
几年后我去了外地,很远很远的地方,即使从地图上看,跟我们熟悉的小城也有着可观的距离。过年回家的时候,我会刻意从光明路经过。三十多层的大楼还差封顶,四周的店铺已然装修到了八成。这是本市的黄金路段,终有一日,林立在此的高楼大厦会把繁华抬向我触不可及的高度。
越过川流不息的车辆,我的视线停留在之前住过的方位,无声地道了一句“再见”。
这一年是二零一六年,距离我们认识有九年,距离分别有四年。两者做减,就是我喜欢你的时长。
这些年流行一句话叫“不负今朝活在当下”。我认同这句话,却依旧对过去的某些片段念念不忘。
有人说念念不忘是件很累人的事。但比起故意要忘掉什么来说,这种程度实在算不得什么。
那份念念不忘的力量让我一边告诉自己“别想了”,同时又放纵着自己的想象。
某个早秋的午后,我们不知为什么对眼前错落的电线起了兴趣,就仰着脸眯起眼去看。也只是交错的电线,和凉薄而清透的日光。却有一种只要闭上眼就可以融化的酥痒感。
“天气真好。”你仰着脸,语调轻快。
“喂!”那时候的我,一定正在为接下来的事鼓足勇气。
“什么?”你把目光投向天际,头顶是婴儿蓝,延伸到边际就变成了蔚蓝。
这样明媚的天气里,我终于决定问你那个问题。
“喂,你喜欢过我吗?”
你低头看向我,嘴角绽放着略带青涩的笑,轻轻牵过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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