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河,”我说得缓慢而谨慎,“我要去星星住的地方,不管走多么远。我的第一步是离开森林部落。”
看到迎河反应的那一刻,我便知道,她内心深处不赞同我的做法。我也知道,虽然她惊诧、不解,但她什么也不会说。星光中,我看见她的睫毛颤栗着。她一把抱住我,把她冰凉的脸颊贴在我发烫的脸颊上。
这应该算是告别了吧,我心想。我和迎河没有热烈的友谊,所以谈到远行并无太多伤感。我抚着她绿色的发辫,觉出她身上特有的那种柔顺。她不是个普通的小树妖,她勇敢、热情;可她和我又不一样,她是温柔的,温柔到若有若无。
时间对树妖来说无足轻重,一瞬间和一千年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好像只抱了一瞬间,又好像抱了一千年。她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上沾染了她的香气,也许这就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纪念吧。
见到树精奶奶是第二天的事了。我爬上树顶,俯瞰整个森林部落,想找一条近路离开这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森林部落是一个大圆,树精奶奶位于圆心。大圆外面是什么呢?在夜里,我能看见的只有一片漆黑。我想起故事中的高山、大河,可是它们在哪儿呢?
“迎河,你长大了。”
我顿时打了个激灵。我警觉地屏住呼吸。
“当树妖们小的时候,他们喜欢看星星;当他们长大了,就懂得看自己脚下的土地。”
树精奶奶总是把行为的动机说得这么高尚。但在我看来这无疑是一种堕落,是“长大”了的树妖丧失了仰望星空的能力。我决意要走了。此前我一度把树精奶奶奉为神明,可是如今,说句不敬的话,我觉得她是世界压在我身上的华丽的枷锁。旧的世界是我所熟悉的,然而我渴望挣脱;新的世界是茫然的未知,然而我拼命想走上这场没有地图的旅行。
叛逆席卷了我脑海中的一切。我回到家,整理好工作用具,给同工区的树妖们留下一张字条。这是我能做的全部。明天太阳落山,即是前进的号角。
独来独往惯了,一个人走倒也不怎么害怕。森林各处的景象总归差不多,只是我不能见阳光,每天日出前必须找到没有树精的树木容身。可喜的是,走得越远,这样的树便越多。我当然知道,寻找星星的做法,是原始而愚蠢的。但愚蠢并不意味着徒劳。相反,仅仅是在走,在寻找,哪怕没能离星星更近,我也能获得内心的满足。累了倦了,爬上树顶看一眼我的星星,所有的艰难辛苦都不重要了。
走到第三天的时候,我遇到一位调酒师。他在一块大一点的空地上摆了锅、柜台和桌椅。旁边竖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写道:
“只免费提供给赶路的旅人。”
我走近的时候,他正低头摆弄算盘,额前的发遮住了我本应看到的表情。我有点害怕,因为他低头的样子有种近乎偏执的诡秘。是个孤独久了的人吧,我想。
他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的呼吸,猛地抬起头,野人般地对我说:“啊,总算等到你了!你是赶路的旅人,对不对?”我这才看到他的脸,眼镜让他的表情非但不可怕,反而有点可笑了。“你从没见过旅人吗?”我好奇地问道。
“啊——”他的手在鼻子前面挥了挥,像是在驱赶什么,“你们树妖总是在里面不出来嘛。”
“那你,就永远在这里摆摊,哪怕没有顾客?”
“不是有你了嘛!”他翻了一个白眼,转身拿了两个容器,把里面的液体倒进锅内,几乎同时,锅里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他拿起大银勺搅着。
“我守了七百多年啦。”他欢快地说,“既然你来了,就得喝一杯再走。你只有一百多岁吧,那就别喝酒了,来杯柠檬茶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名字?名字对我有什么用呢?整个森林只有我一人在这里,做这样的事情,我还要名字干什么呢?”
他递给我一个温暖结实的瓷杯,柠檬的芬芳一下跳进我的鼻孔。“不用凉了再喝吗?”我问。
“不用!热是香气最舒展的状态。你看,我都等了七百多年,心还是热的呐!”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热饮。之前我喝晨露、溪水,都是凉的。冷饮静得彻骨,而热饮是有气力的,让人好想要飘起来,拥抱整个宇宙。我快要落下泪来。
“喝吧,喝吧,喝完就快走吧。”他像诗人一样说着。
我谢过他,接着往前走。走了几步,回头向后看,他又在低头摆弄算盘,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走到第七天,我遇到一位占卜师。像树精奶奶的故事描述的那样,他盯着一个透亮的水晶球。我走到他身旁,他抬起头直起腰,顿时比我高了一大截。
“嘿,你需要占卜吗,可以看到你的过去。”
“能看到未来吗?”
“未来,哦,不行,过去是注定的。可是未来……未来要看缘分。”
“缘分是什么?”
“缘分就是我一百年出来占卜一次,正好遇上你过来。”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真的这么巧吗?”
他哈哈大笑:“当然不是,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停了停,他又说:“我正好在研究缘分守恒论。”
水晶球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哦,别这样,小宝贝儿。”他紧张地抱住水晶球,转过头来对我说:
“好了好了,就到这儿吧。最后送你一个忠告,我们与任何事物相见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不要心急,一下把机会花光了,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对他鞠了一躬就上路了。
依然是潮湿的夜,依然是灿烂的星。厚重的孤独感让我的步伐变得沉重。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已背叛了一切。树精奶奶不会允许任何一只树妖擅自离开部落。她知道我喜欢星星,暗示过我好多回。可我没领情,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迎河不理解我的做法,不支持我的出行,但她的柔顺令她只是默默和我告别。我所梦想着的星星呢?它们不认识我,更不会理睬我的欢乐和悲伤。
我不能思考太多,雨季就要来了。
“救命啊!快帮帮我!”
凄厉的尖叫声刺痛了我的耳朵,是树妖的声音。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树妖呢?
“救命啊!”
那不是一只年轻的树妖,他的声音里透着绝望的悲凉。那种干枯的号叫像是不期待谁的回答。我想去见见他,哪怕帮不上忙。
循声找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杂乱的树叶和纠结的绿发。那树妖的发死死夹在一段空心木的缝隙里,他正用力挣脱,一只脚踏在木头上,狠劲往外拔。“救命!救——”话没说完,他已经把自己拔了出来。由于用力过大,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烟尘中我看见他脖子上挂着的花瓣写着“庆原”。庆字辈,那应当是很年长的树妖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庆原突然张开双臂躺在那段空心木上。“哎呀,累死我啦,终于出来了。”几乎是瞬间,他的头发嵌到缝隙里,飞快缠绕起来,又回到起初的状态。
“又缠上了?我都拔了成千上万次了!”
我很害怕,但还是说:“庆原先生,您下次不要在这儿躺下,就可以了。”
“不在这儿躺下?不行不行!这儿能看见星星!不是为了这个,我才不跑出来!”
听到“星星”二字,我差点叫出声。
“真的吗?”我拼命摇晃他的肩膀,“你真的是为了看星星才来到这里的吗?”我真的害怕了,看着疯了似的庆原,就好像看到未来的自己。我不敢再想下去。
庆原没有理会我,他又陷入了拔头发的漩涡。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宿命,诅咒般的孤独,可他像是活得很充实一样,没时间抱怨,没时间懊恼,没时间看星星——这样,心也不会痛了。我突然发觉,那好像不是他一个人的宿命,而是所有树妖的通性。树精们教我们什么是“本分”,我们便照做,而且是快乐地照做,机械地维持整个森林部落的正常运转。这样的日子,我看不到头。
现在,事实证明,我并不是唯一跑出来寻梦的树妖,并没有多么特别。还有庆原老先生。可他还是被困住了,以一种更为极端的方式。
我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么久。雨季终究还是来了,没有星星的夜晚我害怕一个人赶路。雨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赤裸的皮肤,但我不愿意钻进树里,冷雨的吻正让我变得清醒。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看不分明,只有在这样的掩饰下,我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天又晴起来了。劫后的森林与之前可怕地相同。
“迎灯——迎灯——”
在我准备重启旅程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是迎河,不会错。
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真的是迎河。但我并不欣喜,因为她显然受了苦:发辫散乱,还滴着昨日的雨水;身上满是泥土,还有青紫的伤痕。她在发抖,大眼睛在颤栗中更大了。
“迎河!”我奔上去拥抱她。我也在颤抖。
我们就这样抱着,一句话也没说。但是迎河知道我的孤独,我也知道她为我吃尽苦头。良久,她哭着对我说:“迎灯,别再回去了。你走吧,千万别回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松开手臂。
“树精奶奶发现你走之后大发雷霆。她惩罚了所有与你有关系的树妖,恐吓我们不要学你。她还……她还重布了森林,想让你永远也走不出去。更可怕的是,更可怕的是……”
“这不可能!”我大叫道,“树精奶奶一直对我这么好……”
“她觉得你动摇了她的权威,会危及森林体系的稳固。更可怕的是,经过重布的森林,太阳会一瞬间跳出来。”
我无力地靠在树干上,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拿上这个。”她递给我一块罗盘,“有了它,就不会迷路了。哦,还有。”她解下脖子上的命名花瓣,把它挂到我的脖子上。“戴上它,它会替我保佑你的。”
“跟我一起走吧,迎河。”我握住她的手。
我看见她微微抬起头,脸上有期待,也藏着些许不安。我正等着她说“好”,忽然一束金光从天而降,好似能刺穿头颅。
“太阳!小心!”迎河叫道。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我被她推进身旁的树。可是迎河,我的迎河,在太阳的照射下慢慢起了变化。这使我第一次在太阳下看见她的样子。她的脸庞是那么沉静而美丽,眸子里闪烁着柔顺的刚强。可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了。世界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告诉我,如果一只树妖暴露在阳光下,她就会变成一棵树。
我好想冲出去,抱着迎河,哪怕也变成一棵树呢。可我知道,迎河用她的生命换来我的存活,我要珍惜,要实现吸收了太多代价的梦想。
星光又起的时候,便要上路了。
我的名字叫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