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阿秋

亲爱的阿秋，

你的脸圆圆的，一双大眼睛也圆圆的，小鼻子不高鼻尖翘翘的，两颊有淡淡的雀斑，不过你瞳孔的颜色是棕色的，头发的颜色也有一点黄，这让你在我们小学的班级里显得有点与众不同。常有人私下说，黄毛丫头不好惹。你的确也不好惹，打起架来毫不含糊，凶得连男生都害怕。你一生气就把眉头皱起来，狠狠瞪着大眼睛。其实你不生气时也总爱皱着眉头，我就笑你怎么又皱眉了，伸手帮你把眉头抚平。

我们两个在小学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呢？

我的名字是婷，比较小女生，你的名字是秋，比较中性，我胆小懦弱，怂包一个动不动就哭，你胆大坚强，一滴眼泪也没见你掉过，我们就是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小女生。

一次男生同桌欺负我，你气得和他在操场约架，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砖头，凶的样子好像大姐大，我吓得直哭，劝你算了。那时候你真像保护我的小骑士。

不过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是你带我去你家玩，你家在城郊，有城里许许多多我没见过的好玩的。你带我在地里偷挖野萝卜，在池塘捉小鱼，冬天的时候，你带我去你家，你家是一座有些破败的平房，不过房子里很干净。你的爸爸是卖糖葫芦的，你把刚刚沾上糖浆，新做好热腾腾的糖葫芦递给我吃，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糖葫芦。

然后我们就躺在你家的炕上说悄悄话。

那时候的我有个特殊爱好，就是收集橡皮，五颜六色，各色各样。我爸是只要我喜欢什么，到哪就一股脑都买什么。一次他出国回来，又带回一套很漂亮的橡皮，我带着一盒我的宝贝橡皮，一块块拿出来和分享，小房子，小兔子，西瓜，草莓，一块块做得栩栩如生，香喷喷的。我看到你也一块块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看，放在鼻子下面贪婪地闻着。我也特别喜欢橡皮，你说。于是我挑出那块草莓的送给你。那天我记得你开心得两眼放光。

也是在那天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们其实在彼此羡慕，你羡慕我单纯被宠爱好像生活在温室中，而我羡慕你无拘无束敢说敢做。

等我们上了不同的初中，还是会经常见面。不过初中毕业你就念了职业学校，我上了高中。学习越来紧张，我们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有一天我收到你写给我的信，说你去工作了，在一所高级酒店的卡拉OK当服务员，而且你交了一个男朋友。

在我在纠结学文还是学理的时候，值日拎桶水都嫌累，连两块车票钱都要向家里要的时候，你已经开始拼命工作赚钱了。我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趁着午休，我按地址跑去你的宿舍看你。

我们见面还是很开心，总觉得你的样子没有变，大大的棕色眼睛，只是你更爱皱眉了。你的宿舍在酒店旁边一座有些脏乱的楼房。宿舍房间里贴着歪歪扭扭的明星海报。你住在上铺，你的床边什么都没贴，只有墙上写着不知哪里看到的一些有些幼稚的励志的话，什么总有一天要出人头地之类。你拉我坐在你的上铺，我们好像又回到躺在你家炕上说悄悄话的小时候。你给我看你男朋友的照片，他是这里的酒保。你说，你男友是这里最帅的一个，同事看不起我，我偏要交个最帅的男朋友气她们。

你说工作很累，老板态度很差，给的工资很低。这是我不了解的话题，我傻傻劝你有空的时候要继续看书，继续学习。你低下头没有说话，眉头又皱了起来，一会你抬头仔细看了看我笑了，说，你的唇形不错，涂口红会很好看的。哪天我帮你化妆吧？

可是学校不让化妆啊，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临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头看看了你宿舍灰色的宿舍楼和旁边高耸入云的五星酒店，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回去后，我继续自以为是地写劝你读书的信给你，你已经很少回信了。有一天晚上我意外接到你的电话，周围的声音很嘈杂，你大声告诉我你在火车站，说你和男朋友已经分手了，你认识的一个芸姐人很好，要带你去深圳去闯，那会有更好的工作等着你。我一时懵了，听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连忙问你真的要走吗？这个芸姐真的靠的住吗，你一定小心，千万不要被骗了。你说没有时间说了，车要开了，以后到深圳找我玩啊。我一直手握着电话，直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响声。那一年，我们18岁。

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走过，我高中毕业，上大学，来到北京工作，一切按部就班，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生活的暴击再爬起来。只是自从那个电话以后，再也没有收到你的消息。我常常想起你，想起你倔强的样子。

直到那个九月的下午，我在北京一个高级商场的一楼的遇见了你。

你的样子变了，你变的更漂亮了，也瘦了，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你。阿秋？我惊喜地大声叫出了你的名字。你听到似乎有些吃惊，转过来看到我立刻也笑了。你支走了一个走向你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和我来到商场的咖啡厅叙旧。

你轻描淡写地告诉我，那个是包养你的男人，每月给你一大笔钱，一两个月见一面。你没有告诉我你怎么走到这一步，也没有告诉我你在深圳都经历了什么。你还轻描淡写地问我的情况，而我已经被你的话气疯了，我求你放弃这一切，那个嫉恶如仇，敢作敢当的阿秋去哪了？那天我好像说了很多很多自以为正确却深深伤害你的话。我只记得我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你终于坐不住，带上墨镜，留下钞票离开。可我还是越想越生气，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你走，我快步跑过旋转门追上你，用力拉住你说，阿秋，别回去，一切重新开始还来得及！你轻轻推开我，冷笑着问，就凭你一个月挣这几千块钱还想管我？

也许是你冷漠的声音，也许是你漠然的表情，我看着你气得发抖，竟挥手狠狠打了你一巴掌，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打人。

你的墨镜被我打掉在地上。我也被冲动的自己吓呆了，觉得手心火辣辣地疼。可是你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笑一笑弯腰把墨镜捡起来看看说，还好没摔坏，这是GUCCI的呢。你重新带上墨镜，招手打车，只留我傻站在原地。

我以为你就要这样走了，但是你却回过头，对我说了一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阿秋，你轻轻在我耳边说，谢谢你，可是，太迟了。

因为你带着墨镜，我看不到你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你的声音，是那么真实，我在霎那间明白对我说这句话的阿秋还是以前那个阿秋。你坐上出租车离开，消失在北京滚滚车流中，让我怀疑刚发生一切好像是一场梦。而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的重逢是这样的结局。

只有你的声音一直反复出现在我脑海中，谢谢你，可是太迟了。谢我什么？什么太迟了？为什么太迟了?

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在十二月小学同学告诉我，一个雨天夜里，你酒后驾驶把车开上高速，撞坏护栏，翻下山，人车俱毁。

是的，没错，人车俱毁。我听到消息，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抱着膝望着窗外霓虹闪烁的北京，脑海里不断浮现你的声音，仿佛看到那天雨夜里你决绝的脸。

在二月春节假期，我回老家辗转打听到你父母的地址，那是一个大雪的夜晚，我带着提出来的年终奖两千块钱去看她们。很意外，你的父母竟然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我。还热情地留我吃饭。原来他们早已搬到了楼房，一套很大的跃层，而你也早就有了一个弟弟，个子很高，现在已经12岁了。吃饭的时候你妈妈一直向我抱怨说保险公司非认定你是自杀，不是事故，不能赔钱。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临走问家里有没有你的遗物可以送我留作纪念。你妈妈连忙说有，从床底下搬出一个小箱子，说阿秋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只有这个。打开箱子，里面是你的上学的书本和日用品，我一眼瞥到在箱子角落有什么粉色的东西，是个小塑料盒，里面装着那块草莓橡皮，还是新的，没有用过。我说，我就拿这个吧，谢谢阿姨。你妈妈连说好，有些疑惑地送我出门。

走出你家门外，不知不觉雪已经快积到膝盖那么深了，路灯把漫天飞舞的雪花映成了黄色。我掏出那块橡皮，贴在脸上感觉凉凉的，又放在鼻子下面闻闻。路过一位骑车的大爷停下来问我，小姑娘，怎么了？大过年的哭什么？可我明明在笑啊，太好笑了，阿秋，过了这么多年，这块橡皮怎么还会有香味啊？

阿秋，冲下山崖的一瞬你在想什么？你终于解脱了是吗？

阿秋，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像小时候你保护我一样。

阿秋，对不起，我不应该总说些自以为是的话，那天我本该抱抱你，和你买一箱酒，喝醉了痛哭一场，然后靠在一起骂这个操蛋的世界，其实我真的不在乎你做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

阿秋，我终于明白你的痛苦，

可是，太迟了。 

想念你的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