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美凤上午刚刚从殡仪馆回家,屋里和往常一样冷清。
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张遗像,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角带着隐隐的笑意,他是自己的老公刘辉煌。记得第一次带他回家的时候,妈妈悄悄拉过自己,说他长着一双桃花眼,这样的相貌命犯桃花,让自己想好。
赵美凤牵动了一下嘴角,或许那个时候吸引自己的,也不只是他高大英俊巧舌如簧,还有这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吧。
母亲是预言家,他们的婚姻没有逃过七年之痒。赵美凤想,不是所有的预防针都有百分之百的作用吧。虽然有心理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但是心口还是隐隐作痛。毕竟在一起度过了美好的六年时光。
所幸的是,两个人一直都没有孩子。
赵美凤在母亲的威逼下悄悄去医院看过,自己一切都正常。她没有动员刘辉煌去医院,说不清楚是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还是为了别的。
五天前,刘辉煌提出了离婚。赵美凤没有问理由,她看到过刘辉煌陪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逛母婴商场。
不爱了,理由随便就有千万条。
爱,只有一个理由。
刘辉煌提出离婚的时候,赵美凤正在看书,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她抬起头,二分之一分钟后“哦”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刘辉煌的眼里划过一丝歉意,虽然他知道赵美凤不是歇斯底里的女子,但她如此的云淡风轻,还是出了自己的预料。他的心里一半是庆幸,一半竟然是愤怒。
“我妈妈太想抱孙子。”他本来不想说这句话的,看着赵美凤的淡定,他补上一刀,“你知道老人家的心里都是这样的。”
赵美凤给他一个了解的眼神,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办手续。”
“下周一吧。”刘辉煌的这一刀感觉砍到了棉花上。赵美凤出人意料的冷静,让刘辉煌的歉意减少了一半。他现在都不确定,是不是和这个女人生活了六年。
这六年,多少美好的记忆,她怎么能全部抹杀呢?刘辉煌有些愤然。他忘了,离婚是谁提出来的。或许不是那个女人肚子大了,他也不会提出来离婚,除了没生孩子,他找不到赵美凤别的缺点。
赵美凤合上书,她从饮水机接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她回到卧室,关上门,无力地坐在床沿。脑海里像播放电影,黄山上的同心锁,西湖上双双泛舟,桂林山水人入画……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赵美凤想,记忆真是好东西,没有人能够偷走。
这一夜,刘辉煌在书房辗转反侧,赵美凤在卧室一夜无眠。
早上,刘辉煌被电话叫走了,走出这个门的时候,刘辉煌竟然有一丝不舍。他以为,从此以后,自己将不再回来了。
下午,还在床上的赵美凤也被电话叫起来。她直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白被单白得刺眼睛,公公婆婆哭成了泪人,赵美凤的双腿都软了,早上好好出门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永远沉睡了?
她不想让他死,因为她爱,他提出离婚她同意,也是因为她爱他。
一场车祸,断了刘辉煌做爸爸的梦。不过这样也好,赵美凤凄楚地想,你用这样的痛逃过另外的痛,这样也好。
处理完一切,赵美凤抱着刘辉煌的遗像回来了,她用湿纸巾擦了又擦,她记得刘辉煌几乎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你再也不能去哪里了。”赵美凤对着遗像,喃喃自语,“我们是上辈子注定的夫妻吧?我放了手,你还是逃不了。”
一阵微弱婴儿的哭声传进来,赵美凤仔细听一下,又没有了。难道是自己幻听?赵美凤自嘲地摇摇头。她拿起抹布又去仔细擦拭已经一尘不染的桌面。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传来,“美凤,开门,我是妈妈。”
妈妈的声音有些急促。
赵美凤开门,门口站着妈妈,她提着一个保温杯,门口的左侧,地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皱皱巴巴,皮肤是红红的,他仿佛看到了开门的赵美凤,小脸上居然露出了两个浅浅地小酒窝。
赵美凤抱起了小婴孩,进屋。赵美凤的妈妈打开襁褓,一个男婴,脐带还没有断。一张纸条上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也标明孩子是刘辉煌的。按照时间倒推,那个时候,自己和刘辉煌应该是在丽江,那么这个孩子是?
“我们报警吧。”赵美凤妈妈说,“辉煌刚走,你这里莫名其妙的多一个孩子,别人会怎么说。”
赵美凤把纸条给妈妈看,妈妈大怒,“他的孩子我们更不能要,孩子,你以后要天天面对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你怎么过啊?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找这个没脸皮的女人。”说着就要拨打电话。
赵美凤按住了妈妈的手,她缓声说,“妈妈,你忘记了我们这几年没有孩子的原因了?”
赵妈妈一下子恍然大悟,“你有生育能力,那么这孩子……”
赵美凤看看桌子上的遗像,她示意妈妈不要说了,“妈妈,这个孩子是辉煌的,我养。”
赵美凤的妈妈拍了下赵美凤的背,轻轻叹了口气,去卫生间放热水,这个小不点需要好好洗下澡了。
家里从此有了尿骚味,也有了奶香。客厅里忙活的赵美凤抬起头,偶尔会看到刘辉煌的遗像,他仿佛蹙着眉头,赵美凤不禁莞尔,他是看到客厅太乱了吧。
孩子越来越大了,会奶生奶气地叫妈妈,他学妈妈用湿纸巾擦试爸爸的遗像。赵美凤给他起名字叫刘明智。
刘辉煌的遗像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刘明智有时候会抱着遗像叫爸爸,问他去哪里了,怎么不回来看看自己和妈妈。
刘明智越长越大,眉眼不像刘辉煌,反而有几分像赵美凤。有一次,刘明智很认真地跟妈妈说,如果有人追妈妈,他是不介意的。不过,他不叫爸爸,因为爸爸在桌子上呢。
赵美凤看看刘辉煌的遗像,再看看刘明智,她笑了。
平静的日子过到刘明智十六岁。那天是赵美凤的生日,刘明智早早放学回来,给妈妈买了一个生日蛋糕。他开门,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是橘红色,画着细细的眉,眼睛大大的,皮肤白里透红,鼻子小巧挺立。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一看到刘明智就站了起来。
“长这么大了。”她的眼里居然有点点泪光。
“阿姨,您好。”刘明智以为她是妈妈的朋友,也过来给妈妈过生日呢。他打完招呼就往里走,去看一下厨房里的妈妈在干什么。
那个女人一把拉住了他。赵美凤倒了两杯水出来,正好看到陌生的女人拉住刘明智的手。其实,从陌生女人进门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是谁了。
那个女人看到了赵美凤,她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责备。那个女人松了手,讪笑,“不好意思啊,一时忘情了。”
赵美凤看到茶几上的生日蛋糕,她欣慰地笑了。她拍拍刘明智的头,“去屋里写作业,妈妈和阿姨聊会儿天。”
“我想认回孩子。”那个女人喝了一口水,“我知道这个要求不可理喻,但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不能生育了,他是我唯一的孩子。请你理解一个妈妈的心,他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啊。”
“十六年了,你丢下孩子不管不问,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再说,他是辉煌的孩子,你要回他有什么意义?”赵美凤也喝了一口水,“你抛下他十六年,十六年音信全无,你让他怎么接受?”
“他不是刘辉煌的孩子。”那个女人说,“他不是。”
原来,当初女人刚毕业,她和自己的男朋友同居了,刚开始的甜蜜还没有褪去,生活便给他们上了一课。他们四处碰壁,找不到工作,养活自己和租房子都成了问题。而她又发现自己怀孕了。他男朋友以离家出走威胁她打胎,她不肯。
她喝了个大醉,倒在路边。路过的刘辉煌把她送回出租屋,没想到刚好遇到回来分行李的男朋友,他看到自己酒醉不醒,而且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里。他愤然离去,而自己紧紧抓住了刘辉煌这根救命稻草。
刘辉煌出车祸那天就是去医院看待产的自己。可是没想到却……
后来,她的男朋友又回来了,他们也结婚了,慢慢事业有了起色,想要孩子的时候,她却再也怀不上了。
“辉煌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吗?”赵美凤给那个女人递了一张纸巾。
女人摇摇头,“他不知道。你相信我的话吗?”女人热切地看着赵美凤。
“那为什么把孩子放在我家门口?”赵美凤问。
“我见过你,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女人,我不想让孩子去福利院。”那个女人低着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比我有办法。”
刘明智的门一下子开了,他走过来把赵美凤的头抱在自己胸前,沉声对那个女人说,“请您离开,我家不欢迎您。我妈妈累了,需要休息。”
“明智……”赵美凤开口。
“妈妈,你不要说话。”刘明智打断了赵美凤的话。他望着那个女人一字一句地说,“请您离开。”
那个女人的眼圈红了,她伸手想拉一下刘明智,但是,刘明智避开了。
“你是我的儿子啊。”那个女人说道。“妈妈是接你回家的。”
“我是您的儿子吗?我什么时候开始会笑?什么时候会翻身?什么时候会爬?什么时候开口说话?什么时候长的第一颗牙?什么时候学会走路?几岁入的学?考过几次一百分?”
那个女人沉默了。
“我是您的儿子吗?我骑自行车摔断腿的时候您在哪里?我半夜三更发高烧的时候呢?我在学习上遇到困难的时候呢?您给我开过家长会吗?”
“我是您的儿子吗?您知道我什么时候理发不哭的吗?……”
“我妈妈都知道,随便你提个关于我的问题问问我妈妈。”刘明智从书房抱出一叠厚厚的日记本,“这些都比您了解我,这些是我妈妈在我成长中记录的点滴。”
“我知道,我只是想补偿你。”那个女人说。
“您是为了补偿我吗?您还只是因为没有孩子才找来的?”她们的谈话都被刘明智听到了。
“您当年不容易,那么我妈妈呢?她失去了丈夫,还要抚养丈夫和别的女人生养的孩子。”
“你不是刘辉煌的孩子。”那个女人急忙分辩。
“那您更让人感到可恨!”刘明智说,“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您让我感到可怕。”
“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些。”那个女人情绪一下子失控了,“我有错吗?”
“您没有错,那我妈妈呢?她又有什么错?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养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她所有的生活都因为您的自私改变了。她有什么错?您说说。”
刘明智的情绪也有些失控。“当我妈妈半夜三更背着我的时候,当我妈妈一个人扛着煤气罐上五楼的时候,还有很多很多这样那样的时候 ,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妈妈,她的名字是赵美凤。我想说的都说了,您可以走了。”
“明智。”赵美凤缓了一下情绪,她艰难地对刘明智说“你不是妈妈生的。”
“对,我们可以去做亲子鉴定。”那个女人急忙说,“我可以证明你是我们的孩子。”
“妈妈,”刘明智蹲下来,把头靠在赵美凤的膝盖上,“我只知道谁养大的我。养孩子的才是妈妈。”
那个女人站起来,“我会通过法律程序解决的,你必须跟我回家。”
“那我们就等着你。”刘明智说,“请您离开,现在我要给我妈妈过生日,我不想让我妈妈不开心。”
那个女人站了起来,她深深看了刘明智一眼,伸下手又缩回了。赵美凤看着那个女人离开的背影,又看了桌子上依然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拍了拍膝下的刘明智。
法院的传票始终没有来。
刘明智说的,养儿的才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