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丹又在空间发布自制菜式的图片了，餐桌旁边总少不了握着勺子，眼里满是渴望的儿子。就算是简简单单的清炒生菜，白面馒头和西红柿鸡蛋，她也毫不掩饰欣喜之情，从不疲倦地为自己营造出一种自得其乐，暖意洋洋的氛围。

我总能在她隔三差五的自我消遣和陶醉中油然升起对生活强烈的感动与热情，发现自己对她竟怀有一份敬意。

三年前，她拖着行李在火车站的入站通道上夸张地向我挥手，大声喊着“走了！”脸上释放着终于启程的兴奋和必须离开的决心。她转身走远，我才看到那瘦小的背影透出的孤独，但我忍住了泪水。对她那野草般顽强的生命力我从不怀疑。

几个月后，她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又激动不已地诉说着她在深圳混迹的这段日子疯狂又操蛋的经历，话语中却满满的是孩子一样的惊奇和纯真。我笑她的咋咋呼呼，却在心里为她喝彩。让她多见识一些世事的荒唐和艰辛，或许是件好事，她太纯粹了。

【二】

大学的朋友中，她总是最让人气恼又最亲近的那个。稍显矮小的身材让她自带一股轻灵活泼的气质，恬淡清秀的面庞却时常显露出犀利乖张的神色。无所事事的时候，她总爱在你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就算遭人嫌弃也能理直气壮地一路围追堵截，寝室夜会她总是积极参与，意到浓时也会甩出几句国骂，却总激动得过头，尽无一点痞气。她对宽大松垮的衣服情有独钟，尤其喜欢穿着人字拖招摇过市，行事利落干脆，从来没有小女子的柔弱和故作姿态。

然而她有着让人无法理喻的洁癖，尤高中时最为严重，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她的物品，被人坐过的床单也必须清洗过后才能安心。这点我倒是没怎么看出来，后来她说大学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是她对自己固执的要求，她不想再加深与别人的不同。其实对于自己的问题她是知道的。

我想也是基于对她以往怪癖的不知情，靖经常爬到她的床上去上网、抽烟、磨指甲、与她深夜畅聊，还动不动便一起同枕共眠了。她的床位就在我对面，我睡眠浅，总爱被她们鬼魅般的私语扰得反侧难眠。有时我会疑惑她为什么能独对靖这般耐心容忍，但想想也能理解，这个寝室除了靖，还有谁能比她更松散随性，大大咧咧，以至于开阔洒脱。而在她们粗糙不拘的举止和云淡风轻的作风背后，那颗隐藏着的敏感多情的心灵却又是这般如出一辙。

终于有一天夜里，阿丹坚持要我陪她去酒吧，我知道她有心事，因为那天她是如此温柔而透着忧伤。她把她心中那份压抑而热烈的感情告诉了我。虽然早对她们的关系有所警觉，我还是被她的认真震到了。她以苦涩却戏谑的口吻询问着这是不是变态，更多的却是在自问自答。我让她正视自己的感觉，更要辨明这感情的性质，切不能懵懵懂懂让自己受苦。而她只顾着倾诉她的烦恼和牵挂，虽有挣扎却深感无力抗拒，虽有苦闷却不失享受甜蜜，大有一种飞蛾扑火的英勇。正如她说过的，爱上一个人她才会变温柔，而对爱人全然的依恋和牵挂，将成为压在胸口阻拦她孑然自由的石头。看着眼前的她，从没有过这样急切的要把自己灌醉，我知道，这个苦她是注定要受的了。

【三】

果然，靖不再习以为常地爬她的床了，甚至刻意保持了与她的距离，说想起与她同睡的那些经历尚且心有余悸，虽然这一切都是后知后觉。

那时她还在学校临街的咖啡馆兼职，开始只是不再每晚回来寝室，最后干脆直接搬去和同事住了。除了我和靖，室友们都不知道她离开的原因，还以为她是恋爱了。

我了解她的痛苦，却爱莫能助，当然也对靖的境遇深感叹息，毕竟真的有多少人承受得起这样的爱呢！而这曾是多么亲昵默契的一对朋友啊。

她很少回来宿舍，为数不多的几次也都是要带一些必须的物品。她住到外面的那段时间，我终于抽出一本她堆在床头的书。米兰·昆德拉。只读了几页，身体竟抵挡不住一股深沉的痛意，还是选择把它放回去吧。那里一起静静躺着的，还有她深爱的杜拉斯。

我不知道她曾独自在深夜里究竟看过多少遍她心爱的那些书，只清晰地记得每每提到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弥漫在她脸上那沉醉动容，迷恋向往的神情。她从小热爱读书，文史典籍、社科理论、艺术哲学，她亦皆可以兴致盎然，细细品味，乐在其中，而唯属那些见地新颖独到，思想前卫深刻，故事曲折动人，风格独具个性的各类小说最能让她痴迷。我曾经怀疑过她异于常人的性格倾向和近于完美主义的爱情观是不是深受文学作品的熏染而不自觉。无论历经生活多少的坎坷变故，迎面过多少尖刻驳杂的思想观念交锋，她尽能毅然坚守着内心那份独属于她的伊甸园，岿然不动。

正是如此，我更不知该如何安慰。眼看着她那一个人的情感与理智斗争，常常弄得自己身心俱疲，让人心疼不已。

【四】

大学最后一次的集体郊游，她去了。她说，那是给她们感情的归向作彻底了断的最后机会，她会在美丽的西江找靖来一场直击心灵的谈话。然而她没有料到，靖再次失约了。

游览回来，她终究没忍住，在一个晚上早早地把自己喝醉，一个人久久地坐在宿舍顶层的楼梯口。靖告诉我她不停地给她发信息，从邀请到央求，最后是以命令，甚至威胁的口吻要她去见她。靖不敢去，只让我去看看她。

我走上楼梯间，只见她独自蜷缩在那里，将头深深埋进曲抱着的手臂中，空气里萦绕着她无法连续的呜咽。我走到她身边，告诉了她靖不能来。那一刻，她那再也遏制不住的委屈和孤独终于尽化作滚烫的泪水倾泻而来。她近乎疯狂地嘶吼着，声音里仿佛透出对这被戏弄的命运的审判，还有对自己那真挚深沉的爱恋的祭奠。

那一夜，她的眼泪竟流得如此痛快而释怀......

【五】

毕业后，她还住在咖啡馆同事那里，却时常在没有工作的日子里跑到山上去找我们，几个人总能很轻易的就聊到傍晚时分，她说对于我和坤，感觉就像亲人。所以没多久，我便没能抵抗住她的软磨硬泡，和坤搬去与她合租在了一起。

开始时的相处可谓相当舒服惬意，对我自不必多说，我们或都早已将对方当做能珍惜一生的朋友，而对坤，因为有着同乡的亲切，加上我的原因，她一直拿他当兄长看待。那段时间，我又见到了她久违的古灵精怪和没心没肺，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然而毕竟都是行走在俗世的人，总免不了沾染些许不好的习气，况且人性难有究竟的完美。同在一个屋檐，她终于忍受不住平日隐藏在彼此性格中的缺陷。她的洁癖又复发了，然而只针对坤个人，对我的缺点倒是乐于宽容，这点在大学几年的相处中可以得到证实，却也印证了她个性里的那份偏执。

她和坤开始了背地里的冷战，彼此心中都生出了间隙，只是鉴于我的因素，他们仍保留着最后的冷静以至于终究未造成对方的难堪，然而大家的耐心也都所剩不多了。

就在我左右为难，心中矛盾难解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要走了，是时候为她那个远行的心愿付诸实践了。

她曾说过，既然这个世界没有她所追求的爱，那她便远离这个世界。而我知道，她在追逐远方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逃离。

【六】

听到隔壁她为收拾东西而发出的声响，我躺在床上忍不住默默掉泪。原来对于她的离开我是如此失落。坤说这对大家都好，也许到外面走走能让她想明白更多事情。

走的那天，坤提出要送她，她也真心接受。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她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通知她，她要做我的伴娘。我们都笑了……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车站密集的人群中，我们才转身乘上回去的公车。坤说，这姑娘真叫人放心不下。

【七】

我们并不时常联系，就连她生病的消息也是从她空间心情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但那些她因病痛所承受的折磨却无时不牵动着我的心，幸而手术很成功，她也拥有强大的生命力。

后来她告诉我在她最脆弱的那段日子，有一个男人始终陪伴在她身边，他的细心温柔，任劳任怨，还有孩子般的单纯打动了她，她竟为他有了身孕。我无法想象这世间居然存在这样的男子，能让她甘愿日夜相对而不生厌倦。直到我看到她发布的照片才解开疑惑，真的是个老外！

可惜她最完美的一次爱情却被一本过期的护照狠狠地又虐了一场。为了办理结婚证，他搭上了三年的光阴。他被遣返回国了。

挺着肚子，她一个人面对起他走后的漫长岁月，除了调理身体，赚钱养活自己，她竟还能以闲散的心情制作出各种美食。她在数他的归期，想着他归来的时候，她为他腌制的泡菜该也正好散发出阵阵香气……

孩子出生的时候，母亲过去照顾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被她打发回家了，她说最见不得母亲在陌生的地方忍受孤独与无聊，家里更需要她。

如今儿子已会像模像样地帮忙她整理微商经营的货物，只是完全不会一句英语。

【八】

最近一次的通话，她终于问起坤的境况，也袒露了这些年来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她用诚恳而实在的语气对我说，与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是她这辈子最舒服的日子，还让我转告坤，她以前的不懂事和对他的愧疚。

或许这些年的沉淀早已让他们对曾经的事情释怀，然而她的告白却也解了彼此的心结。

她同时还过问了靖的现状，但那坦然的笑声已然透露了内心的平静。

她说她总归要回来。她要来看我们，最好还能在一起创业，一起生活，在她等到了他以后……

【九】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亲近而想念的女孩啊！在太多曾经的友谊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尽头的时候，她那始终炽热如赤子般的心灵和纯净如阳光的生命，总能让我在逆境中生起对生活一如既往热爱的信心。

在遇到他之后，她的空间里最后一篇文章这样写着，“无论是谁，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总有人在为你活着，为的是有一天你们相遇，然后你不得不承认生命是如此美丽多情，那时你会觉得，逝去的岁月里所有的迂回婉转，所有的流浪艰辛都变得色彩斑斓，值得回味……”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在我心里，始终牵挂着一个远在他方的女孩。那个女孩，我们视她如亲人，而她终将归来。

     ——2016.6.17《阿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