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有过年祭拜先祖的传统,正月初一早早起来,洗净双手,做好饭食——一条鲤鱼、一刀肉、一碗米饭、一杯酒耳。女人是万万不可进祠堂,男女平等的观念在祭祀活动面前并不实用,家里的男丁们端上饭食,拿上鞭炮,扛着香烛,跟着家里最年长者前往祠堂祭拜先祖,感谢上一年的庇佑,求取下一年的福运,极其虔诚。
这些是儿时的景象,如今老家的屋邻瓦间罕见男丁,成年男人出去打工去了,稍微安顿下来就把自家女人也接了去,稳定了之后把孩子接了去,过年时把老人也接了去,白雪皑皑下的村庄俨然成了一口空棺,感觉似有人息,仔细探查却又无处可寻。
爷爷奶奶不回乡下已有些年头了,做商人的小姑给他们备了一间大房子,几个姑姑轮流给老人家做饭洗衣,老人家似是有些“乐不思蜀”,过年祭祀先祖的传统也搁置已久。母亲却不这么想,她信佛,相信先祖有灵,必定会庇佑虔诚的后人。所以无论其他人多不支持,父亲多怕麻烦,年初一我们一定会回乡下祭拜先祖。
这是我上大学之后第一次过年祭祖,老宅久无人居,缺盐少柴,于是我们去长住乡下的四奶奶家烹制祭祀用的饭食。母亲和四奶奶就着大锅做菜,我不停地往灶膛里加柴。
四奶奶和母亲似乎在聊着什么:“她已经死了吗?”
“没死,不过也快了,已经疯了。”
“那孩子呢?”
“孩子?孩子自然是没让她见着。”
“嗐!怎么竟有这种事?实在是太惨了。”
“谁说不是呢?多好一孩子啊!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种病。”
……
母亲和四奶奶一直聊,却没有提及对话里的人是谁。即便如此,我也能感觉出故事的主人公似乎正在经历一些悲惨的事情。
“你们说的是谁啊?”我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母亲脸有愠色。
“我就是想知道一下嘛!”
“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这一点很不好——好奇心重,母亲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就告诉了我。
四奶奶的邻居家有一个女儿,前年才嫁人,去年有了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她常常头痛难忍,去医院一检查,是脑子长了一个肿瘤。她婆家和娘家都是农村人,这边农村教育水平不高,两家人觉得这个病会传染给孩子,就把孩子抱走,不让母子俩相见。同时,他们又觉得这个病必死无疑,不肯花钱让女孩去医院接受治疗。女孩身受病痛折磨,又见不到自己的孩子,身心俱疲,死在了除夕的晚上。
我认识这个女孩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三岁,她六岁。
我那时住爷爷家,爷爷奶奶当年还在乡下种田。我记不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那是个热烈的夏天,我们赤着脚,在田野上奔跑,去稻田里捉青蛙,坐在山后的小溪边,把脚泡在凉丝丝的溪水里,看小鱼在脚边游来游去。那时她刚上学——农村的孩子是没有幼儿园这么一说的,她会把学校里有趣的事情讲给我听,用石灰石在打谷场上教我写我的名字。
我对她记忆最深的两件事都和吃有关。
我小时候物资还比较匮乏,除了过年,基本上吃不到什么零食。我爷爷又很抠门,是决计不会从他的酒钱里匀些零头出来让我解解馋。我当时最向往的东西是辣条,二伯家的一个姐姐给我吃过一次,我从此爱上了这个现在看来很不可思议的垃圾食品。我一度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村里有个小卖铺有辣条卖,去给奶奶买盐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屋里堆着成箱成箱的辣条。哦!那家店的小孩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我当时还没有不能吃自己家商品的概念。但是我没有钱,辣条一毛钱一小包,在那个还流通着分币的小山村里,一毛是我负担不起的巨款。我只能一面看着那些大快朵颐的小孩,一面使劲儿地咽着口水。
那时她已经上学了,家里会给她一点零花钱,几分几分的样子。那天是她放学回来,她拿出五毛钱,说:“我明天要买个东西,只要四毛钱,你去买包辣条,剩下的给我吧!”
我那时连感激也不懂,只是觉得这枚金灿灿的铜币是此刻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了。到小卖铺的时候,我起了贪念,觉得一包太少了,于是我买了两包。我想,多花一毛钱对她来说无所谓吧!反正她有零花钱。当我带着那两包辣条和找回的三毛钱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我立刻就后悔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交代。我把三毛钱和两包辣条都交到她手上,低着头不说话。
她看了看找回的三毛钱,又看看我,说:“怎么只剩三毛钱了?”
“我买了两包,一包给你的。”我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敢抬头。
“你才不是买两包呢!你看。”
那时的辣条远没有现在这般包装精美,生产的人随手抓一把,扯一截保鲜膜一缠,一包辣条就算做好了。运过来的时候,箱底的辣条被压实了,粘在了一起。卖辣条的大妈没注意,随手抓了两包给我。我看着她一包接一包地分开,一边害怕她责骂我,一边心里又暗自窃喜。一共是九包,她退回去一包,拿回一毛钱,然后我们痛痛快快地吃了剩下的八包。
这算偷吗?我当时远没有如今这般成熟的道德观念。不过东西又不是我拿的,哪里能算偷?吃辣条时的那种幸福感,我至今犹记,现在想起来,脑子还会微微晕眩。
现在回忆起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实在是太凄凉了。大人们绝不肯把钱花在此间,小孩子嘴又馋,不得已只得自行解决。我们村盛产铁矿,很多小孩子整日整日地守在公路旁,捡那些从运矿石的车上滚落的铁矿石,卖给村里收铁的人,换点小钱买些零食过过嘴瘾。但是这绝不能让家长发现,因为家长不让我们去路边,说太危险了。一经发现,一顿棍棒教育是跑不掉的,打骂完后,还会没收卖铁的钱。我的哥哥们更喜欢自力更生,他们拿着爷爷的捕兽夹、捕鸟网和气枪去山上自己弄吃的,夹兔子啦,网鸟了,熏蛇啦,掏刺猬啦,打野鸡啦,架上火一烤,撒一点从奶奶的厨房里偷出来的盐,那滋味……啧啧。
她没有这些本事,我跟她混也吃不上野味,但是她自有她的本领。
我们村的后山有一大片野地,草木众多。我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在她眼里却是纯天然的食品贩卖机。有一种比较出名的野食叫茅针,看上去与野草无异。村里很多人会采这东西当零嘴吃,但是她总能采到最肥最嫩的。我要非常认真才能把茅针从中分辨出来,她却能一眼就看出来,眨眼的功夫,她就握着一大把了。跟着她一起的时候,我常常因为吃茅针吃多了吃不下正餐挨骂。我总能回忆起那种日子,蔚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地,洁白如云朵的茅针,刺眼的太阳,汗珠滚滚如雨下,滴在草叶尖,滴在泥土里,滴在不记事的时光中。
锅里的大鲤鱼表皮金黄,滚烫的菜籽油发出“滋滋”的声响,煞是诱人。肉放在沸水里煮过,灰白的外观毫无食欲。我们端着托盘出了门,出门前向已故的四爷爷的遗照深深鞠了一躬。
祠堂里烟雾缭绕,香炉里已经插满了香烛,有新烛,也有旧香。蜡油滴在摆祭品的桌案上,为桌子镀上了一层暗红的包浆。黄裱纸在铜缸里燃烧起来,纸灰随着火焰升腾而起,宛若仙气,衬托着高台之上先祖们的泥胎塑像越发威武庄严。鞭炮声震耳欲聋,我们在鞭炮声中祈祷,祈求来年幸福安康。那女孩的面容我尽已记不得了,可我依旧在心中为她祷告,愿她在那边一切安好。先祖之灵在烟火中歆享后人的祭品,赐下福祉,将所有的悲痛留在旧岁,将无限幸福洒向新年。
戊戌狗年甲寅月巳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