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树影,是时间的痕迹。所有的树没有明显的年龄,但是它有年轮一圈圈地记录;人没有永久的记忆,没有记录,没有年轮,时间滑过,记忆很容易就缺了一块,缺了之后,就怎么样也补不回来了。
我记得,我不记得。记忆是如此的模糊,人生有很多时候自认为清清楚楚的事情,都是主观印象。至于陈年记忆,说到底,随着时间堆积,就算它是真实的,主观意识地添加使它荒唐的程度不亚于幻想的事实化。
我最近很喜欢一个旅游节目的帅哥记者,面容温暖,笑起来很好看。他的脸看着那么熟,那么亲切,深夜我不睡,一张张翻着他的照片,像是看到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我开始追他的所有节目,每一集都追,我都几岁了,还像个小女生,默默保存了图片而开心好久。我忍不住把他的照片分享给我的姐姐,姐姐说他长得很像一个人,可惜我没有想起来。
昨天下班,在公厕旁边看到一个男人,肥肥的身子,粗犷的皮肤,头上顶着完全不搭的精细打理的栗色卷发,连衣服的贴身程度看着都特别熟悉。像见到一个老朋友,不同于别人的完全陌生,却也没有足以打招呼的关系。那就是一面之缘的人,我一定见过他。我努力地回想,想到很接近的时候突然就断了线索,再也想不下去,再也联系不上。
我喜欢的记者小哥又发了新的微博,我迅速地点赞。我一遍遍地看他的照片,跟好奇的同事说我喜欢他的面庞,所以我一直在看图,她笑我难怪没找到男朋友,这么久了还跟小女生似的。她让我传几张他的图片给她,看看我的眼光到底怎样以便给我介绍相亲对象。我传了,她看着看着,说,像不像那个莫名消失了的精英“国际”记者?
我笑了,什么记者名字前缀这么长?
“你忘记了?前几年的呀,那时候我们大学同社团,办活动的空隙时你总跟我说你很崇拜他呀。”
瞧,我又忘了一个人。
下班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个栗色头发的男人,他随意找了个人询问,刚好是我,问我,你们公司的财务部在哪?我说往左拐,一直走到尽头。他笑着说谢谢,小肚子圆圆的,把短袖衣服都挤出褶子,他顺手捋捋,又抬手碰了碰头发。他转身走了,我想跟他说点什么,但是我还是执意没有开口。要知道让我这种人主动开口,不如让我抱憾离去。
下班回了家,又是昏天暗地的时间和空间。一扭灯,人类的文明显得那么粗糙,刺眼的亮度把房里的一切家具设施放大锐化,显得尖锐而生硬无比。我还是照常先打开电视,这个时候我喜欢的那个旅行节目记者会准时出现在电视里,暖暖地对着电视机对面的我一个人笑——我总是这么自欺欺人。他今天去的城市是老挝的首都万象,那眼神里闪着的光不是惊讶于老挝的风景,而是一种职业性的积极。采访不总是顺利和有话聊的,他没话找话的样子,把老挝式凯旋门门票折合成人名币并换句话说的样子,采访广场的不愿被访的游客、采访排练诗朗诵的学生的样子,让我忽然觉得其实踏遍世界各地的偶像,活得也不过如此。
他还在屏幕里笑着,我却默默为他拾起了辛酸。他在采访游客时,一走过去,许多游客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以内向为口号,打着牺牲别人自尊的名义——一哄而散。那种感觉,跟街上忽然发生了口角或车祸的聚合围观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群迁徙。我看见他满脸无奈,转身也想走,不愿打扰他们的清欢使他们难为情,但是摄像机在身后推着,千万个我在电视机前看着,他强撑着笑脸迎上去,抓住没来得及走的人访问。
生活要有原点,才有所谓的远方。漫无目的的远方游离,走遍天下都没用。但有了原点,就放不下,就有许多牵挂,就到不了远方。生活是一场悖论的综合。
楼下的快递小哥卖力地唱起歌,一边收着别人今天没来得及取走的快递。以减肥的名义,我喝了冰箱里剩的酸奶和面包,很没胃口,都剩了。我坐在椅子上,努力地回忆,回忆这个记者偶像究竟像谁、那个栗色头发的人是谁,我前几年喜欢了哪个记者……一切一切,错综复杂,思绪很难控制,不知不觉跑了很远。
我觉得我是在熬生活,像熬一锅粥一样,慢慢地炖,加调味料,撒下去瞬间融化于洋洋洒洒的粥糜中,无形而影响深远,翻滚中它使一锅粥变了味道。那些缺失的记忆就像这样的调料,浓淡由己,说不上缺了就会有多大影响,但是确实隐隐约约萦绕在心头,忽明忽暗。
老家来了电话,母亲说我那分别认识了11年和10年的闺蜜和竹马,要结婚了。我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我甚至不记得他们通过我互相认识过。这个记忆部分错了,他们确实是在我的介绍下相互认识,作为“朋友的朋友”,那之后他们没有再联系。只是偶尔我会翻到闺密的微博合照里有竹马的身影。
我在广州这么多年,家乡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已经麻木。家乡不再属于我,广州也不是我的家。这对于一个天天加班,基本无休的人来说这些概念未免是太过于矫情的思绪。只是偶尔在黄昏里下班路上想到时,会特别特别的迷茫。
家乡的竹马,我想起来记得他。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准确来说他不是我的竹马,是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是在读书期间跟我一起补习了7、8年,是每次不管大考小考中考高考都互相比成绩——这事关我们各自父母的尊严与脸面的人。他长的是父母这一辈所喜欢的样子,椭圆脸,高鼻梁,眼睛很睿智。自幼少年老成,天文地理,博古通今,尤爱讲政治和经济,为人处事也很精明。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10几岁的孩子的见解和心胸。他唯一的缺点,在我看来,就是迫于父母的淫威下爱和我比成绩,而且比完开心不开心全写在脸上。等到他20多岁时,他就在这些优点上多了一份沉稳,不再到处叽叽喳喳分享自己的看法,很多时候他看着渐渐老去的父母们越来越热衷于一抒己见时,他总是默默地、有所保留地笑着听着。
那时候他对于我是有多大的诱惑力,甚至可以忘记比成绩和成绩所带来的痛苦。后来高考,他失误了,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这种水平,只不过在我心里他总是被拔高了很多。所以说记忆不可靠,它太主观了。我那时候觉得,从此他又多了一份无与伦比的淡淡的伤痕,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他是那么完美地靠近我心里的标准,抑或说本来他就是建构标准的人。在一个准大学生心里,他已经如完人一样。
又是一天。我匆匆打卡上班,赶在扣钱线的前一分钟。同事饭都没来得及吃,满房间猪肉包子和鸡蛋的怪异混合味。她笑着,你怎么一副苦脸?苦瓜似的。
我顺口随意提起一个话题,“哎,昨天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栗色卷发的中年男子?找我问路了,找财务部的。”
“没有。”显然我的同事毫不关心公司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也是,每天进进出出的人有很多,并不需要把每一个都牢记在心。同事又来了兴趣:“你这个三十岁的老女人怎么?开始放宽年龄段了?”
“没有,去你的。”
未了去厕所的时候,我顺趟去了财务部,去打听这个男子。到了门口时我又急急退了出来,我忽然觉得很有乐趣,能够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到一个有趣的点,能让我像探险一样,一点点追寻下去,很有意思。我宁可永远找不出这个人是谁,这样我每天都可以有一份期待,等待这个神秘的男子再次出现,然后我可以推理和苦苦思寻,直到我找到下一份寄托开始。在此期间我可以不断地回忆,回忆,可以想起很多很多过往。往事总是好的,尽管有一些很痛苦,但其实都已经过去了,没有了当下的压力,便化作加了滤镜的“岁月静好,年华似水”。
两天后周末我买了机票回去赴竹马和闺蜜婚宴。对于别人的事,我总是这么舍得和尽心尽力——尽管他们不一定接受我的好意。我穿着在人群中毫不显眼的素色裙子,化着没有腮红和眼影的淡妆——事实上我只会这样化,而且眼线还很粗糙。就这样,捧着一束喷着饱满的闪粉的蓝色妖姬去了。其实是我多虑了,我就算专门去做个造型,穿着大黄大绿的裙子都不会夸张。我的朴素,加上寒酸的造型,彻底成了举着蓝色妖姬的土黄色塑料架子。
人群中新郎新娘站在门口迎接参加婚礼的客人,新娘白色的抹胸欧式婚纱和复杂多样的金银饰物很是耀眼,红唇白面盘头钻,杏眼凤眉粉颊香,让我差一点忘记了这是我认识了十好几年的闺蜜。
但是我还是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多时间。她身旁那个人,让我动摇得想要转身就回。好久不见他那股意气风发的神气,黑色正装恰恰好好地修饰着他,那种感觉真的有种神圣和不可亵渎的清高。眼神正对着迎面走来的我,化了淡妆的他更是有一股说不出的英气。我忽然就觉得我是一个活在大城市里的村人,步伐瞬间就不自信了——我一贯没有自信,这下子更严重了。我举步维艰,甚至忘记了怎么迈步,脸还是红了,红热气无可救药地从底妆往上冒。
我又忘记了,那之后我如何走近,如何违心地祝福,如何笑得像个没见识的人,如何由于掩饰不好表情导致让大家怀疑我的别有用心。我记得闺密的妈妈还多看了我好几眼,搞得我兴致全无,甚至在生闷气。
我继续回广州过朝八晚六的生活。我同事说,诶,我最近也看那个旅游节目了,那小伙确实挺帅气的,感觉很灵活应变,又很博古通今的样子。
我笑了笑:“别,别跟我抢,你老是学我。”
“谁学你了?我只是欣赏,又不是喜欢。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类型,谁要学你。”
对啊,我很喜欢这种类型啊。
我的记忆似乎一瞬间哗啦啦冲进来了一些什么,但我下意识控制住了,没有让它放纵。
回到家天又黑了,今天冰箱已经空空如也,只能吃外卖。我坐在电视前等着旅游节目也等着外卖小哥。换台时,我想起同事说起的那个前缀很长的精英化记者,特意倒回去看他原来所在的台,节目还播着,那几个旧搭档还在,只是多了好多新人——也不算新了,两三年估计都有了。个个英姿勃发,精明干练,像极了他的样子。
那时他有多风光啊,今天却不知所踪。我记得那时候迷的就是他的睿智,年少老练,意气风发,善于分析经济和国际形势,就像我的……不,没有了,记忆到此打住。我又换回了旅游节目,那位我后来很喜欢的记者低头锁眉思考的样子,像他,也像他,其实都像他。
记忆是主观的,是人所选择的忘却或停留,其实没有什么是“再也没想起”,只是因为不愿想起,当它传达到神经末梢时,有一股强大的人为力量阻止着它的溯源,我说我忘记了,没想起来他是谁,他像谁,他是什么,其实是心态在作怪,可我很不愿意再去唤醒那些旧日的记忆。往事只能回味,不可作为证据一再地要挟自己,既然有些回味是痛苦的,那就选择性地忘记。哪一天又联想起来了,告诉自己不过如此,生活总要继续,恰如我又不得已网购了几袋婴儿纸尿裤寄给我的竹马闺密,作为新生命到来的贺礼。
“叮——”我从椅子上蹦起来,逃一样地冲向月色清亮的门口,那是属于我的热热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