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十年前我在K州教书时，弟弟出生了。

那几年几乎是我们家最困顿的时期，一边是巨额债务尚未还清，一边是所住房屋不仅老旧破损而且产权在爷爷奶奶手中、大伯家则时常想着把我们赶出去。

所以弟弟出生的时候，迎接他的是家徒四壁。全家最值钱的东西，大概是父母结婚时保存下的皮鞋。

那时我教书的学校离家一百二十公里，虽然每周放假，但为了节省路费，我几乎从不回家。

当我从信上知道又添了一个弟弟时，真是又喜又忧。

那封信是爸爸写的，信纸则是从前苏联带回来的。看到印着俄文品牌的发黄信纸，以及父亲既流畅又心事重重的笔迹，要不是隔壁就是学生宿舍，我真要大哭一场。

02

我们家为什么会是这幅模样？故事要往前推几年。

我的父母其实是他们那一代人中比较出众的一类，他们俩都是大学毕业。可他们没有选择继续读书，也没有选择去当研究人员、教师、工人之类。

他们在大学毕业后卷入时代大潮，从运动中提前看到了人生的起起浮浮。时代迁变后，他们共同选定了士农工商的末流，做起了商人。

他们经商的方式也很特别，从中国收购衣服、绸缎等轻工业产品，再转运到前苏联出售，他们算是最早从事跨国生意的那一批国人了。

最初两年，真是顺风顺水，他们很快就攒了一大笔钱，还在苏联买了一个小别墅。彼时我正沉浸在大学校园爱情当中，几乎日日荒废学业、把父母寄过来的生活费早早花光再要。

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正当我们一家人在富足的生活中快乐荡起双桨时，一个惊天消息发布：苏联解体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苏联哪还能做生意！父亲母亲迅速决定：低价将所有货物盘给倪二。

倪二是他们做生意后交好的一位本地国人，父亲和他交情不错。据说当时倪二很悲壮地收下了父亲的全部货物外加那座苏联别墅，然后头也不回直直走出去了。

我的父母回到中国后，因为那批货物低价转让，所以一时间欠了很大债务。他们本打算从此以后就在国内做生意，可没想到原来很相熟的厂家都不给货源，费劲周折拿到的货也是次品。

又加上他们当初打算我大学毕业就举家迁往苏联，所以在国内连房子也没有。大伯他们家早就做好了将爷爷手中的家产未来全部收纳，所以看到弟弟弟妹回来很是恼火。

爷爷奶奶岁数大了，管不了儿子间太多事，所以能让我们继续住在那里，他们已经算是很照顾了。

父亲母亲眼看做生意的路子被堵死，如果继续往那个方向走，就要欠更多债务，此外再去学校或者工厂都不太适合，于是先后干了卖早餐、修自行车、收废品等等零散营生，如此折腾，几年下来也算把债务还了大半。

按照当时的势头，再过三年左右，所有债务就都可以还清。这个时候，我的弟弟出生了。

03

生儿子可是件大事，生活再不易，也要庆祝一下，于是父亲张罗在弟弟满月的时候请了一次客。我也不管路费不路费，直接走了两天，一步一步挺回了家里。

当时我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但尚未婚配。当初学校的女朋友在我父母回国后无法支付我巨额消费的情形下，就冷冷地甩了我。

想到自己囊中阔绰时招蜂引蝶，一旦家庭破落竟然蜂碟麻雀皆弃。本以为自己可以娶枝头凤凰，原来那只是幻梦一场。

且说那天弟弟的满月酒，父亲在家中摆了一席，围坐的人除了爷爷奶奶大伯一家还有倪二和他新娶的老婆。

酒过三巡，大伯先醉，于是说起了爷爷的不是，其实是说我的父亲母亲为什么要回来和他争房产。

倪二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不断倒酒灌大伯，场面一度极其尴尬。大伯的儿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开始灌倪二。

你说这世事总有说清的一天，做下的事，是瞒不住的。倪二虽然是生意场上久混的人，却也有喝醉的时候。大伯躺倒一边时，倪二就开始说醉话。

他说：“我发的最大的一笔财，就是苏联解体的时候。哈！有个傻瓜经不住我对时局的鼓吹，就把自己全部的货物、外加别墅统统盘给了我。等那傻瓜回到中国，我已提前和这位傻瓜找过的工厂都打了招呼，不给货，给也只能是次品废品。当时和这傻瓜签字的时候我故意满脸悲伤，还担心演漏了馅，签完字赶紧就走，头都不敢回。哈哈……”。

我问：“为什么这样做呢？”

他说：“哪能让他东山再起啊，只有让他永远再无法去苏联，堵住了他经商的路，他就不会知道我有多赚。听我说，我在国外的日子，可比国内要风光啊！”

接着他又说了很多揶揄难听的话语，确凿无疑，他口中那个傻瓜，就是我的父亲！原来，我们家在苏联解体后经受的所有苦难，都是源于他的蛊惑！我的父母一直想不出是谁在掣肘，谁在捣鬼，原来就是倪二！

酒后吐真言，古话果然没错！

那一晚，父亲本来很高兴，听了倪二的醉话后，他开始一言不发，他喝完了全部的酒，但却一直脸色苍白！

后来我家的日子渐渐明朗了，父母亲还清了所有债务，并在城里买到了一套房。大伯如愿继承了爷爷全部的家当，和我家的关系也不再僵持。

倪二呢？他再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弟弟满月酒不久后他家迁到俄罗斯去了，听说他不会回来了，异国他乡的商战洪流，谁知道把他卷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