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故事》
78岁的妈妈坐在藤椅上,阳光穿过葡萄架的缝隙,在她银白的发间跳着细碎的舞。她的嘴角微微翘着,眼神里藏着一丝狡黠——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位去年11月因脑中风失去语言能力、还伴着老年痴呆的老人,会有那么多让人哭笑不得的小调皮。
这些年我在云南滇西的工地上打转,附属工程的承包生意像块吸铁石,把我的时间牢牢粘在钢筋水泥里。每次通电话,妈妈总在那头说“别牵挂”,可直到去年深秋那通急促的电话,我才知道她已经在医院里挣扎了三天。推开病房门时,她正望着窗外,看到我进来,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手摸索着抓住我的手腕,指腹在我手背上反复摩挲,像在确认什么。医生说,脑中风不仅夺走了她的语言,老年痴呆也让她的记忆变得像被虫蛀过的书页,时断时续。
今年过年,因为要照料妈妈,我第一次在家待了40多天。那些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慢得能数清窗台上阳光移动的轨迹。给她喂饭时,她会突然偏过头,用脸颊蹭我的手背,像只撒娇的猫;推她去巷口晒太阳,遇到邻居打招呼,她会偷偷把我手里的拐杖藏到背后,等我着急找时,又颤巍巍地举起来,眼里闪着恶作剧得逞的光。有天我削苹果,她突然指着果核咿咿呀呀,我以为她想吃,递过去时,她却猛地一偏头,让果核落在我手心里,自己咯咯地笑起来,嘴角沾着苹果渣,像个偷吃糖的孩子。
开春回云南那天,我蹲下来给她整理围巾,她突然攥住我的衣领,把脸贴在我胸口。我能感觉到她在轻轻发抖,像寒风里的枯叶。车子开出巷口时,后视镜里的她还站在门口,手里举着我忘带的保温杯,那是她前一晚特意灌好的热茶。
6月5日接到妹妹电话时,我正在工地上核对图纸,听筒里传来的哽咽让我手一抖,铅笔在图纸上划出道歪扭扭的线。“哥,妈连粥都咽不下去了。”和哥哥弟弟商量后,我们定下轮流照顾的规矩,每人一个月。6月29日进门时,妈妈正歪在沙发上,看到我,突然从毯子里伸出手,手里攥着颗皱巴巴的糖——那是过年时我给她的,不知被她藏了多久。
这半个多月,日子像泡在温水里,慢得让人安心。她比年前更虚弱了些,喂饭要像哄婴儿似的,一勺饭要含半天才能咽下去。可调皮劲儿一点没减。早上给她洗脸,她会趁我转身拿毛巾时,用湿乎乎的手拍我的后背;帮她翻身擦身,她会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把脸埋进我颈窝,呼出来的热气弄得我痒痒的。有天夜里我守在床边打盹,感觉有东西在碰我的脸,睁眼一看,她正用手指轻轻戳我的睫毛,见我醒了,立刻闭上眼睛装睡,嘴角却偷偷翘起来,露出点得意的笑意。
昨天给她剪指甲,她突然把脚往回缩,脚趾蜷起来像只小拳头。我故意板起脸,她却咯咯地笑,用没力气的手拍我的手背,然后慢慢伸直脚,还调皮地动了动脚趾。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脚背上,那些淡青色的血管像老树枝,可动起来的样子,分明还是当年那个追着我打蚊子的妈妈。
傍晚推她去院子里,她指着篱笆上的牵牛花咿咿呀呀,我摘了朵紫色的别在她耳后,她突然伸手摘下,往我衬衫口袋里塞。风穿过院子,吹得晾衣绳上的毛巾哗啦响,她看着我笑,眼里盛着晚霞,亮得像年轻时的星星。
这些被工程进度表和合同填满的年月里,我总以为成功是赚更多钱,盖更高的楼。可此刻握着她温暖的手,看她因为藏起我的眼镜而得意地眨眼,突然明白,所谓圆满,不过是能陪着那个曾经为你遮风挡雨的人,慢慢数完剩下的日出日落。她忘了很多事,却没忘怎么爱我;她发不出声音,可每个调皮的眼神,都在说“别离开”。
夜色漫进院子时,我把她抱回床上,她攥着我的手指不肯放。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像她当年哄我睡觉那样。月光从窗帘缝里溜进来,照在她带笑的嘴角上,我突然想,就这样吧,让时间再慢些,让她的调皮再多些,让我能把这些年欠她的陪伴,一点一点,都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