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普通而平凡的山村,位于一个平凡而不能在平凡的河谷,只因这里有可以甜得透明溪水潺潺而过,每日清晨都可以看到一片片流岚从山涧和树林里飘过,不知被谁起了个名字——岚谷.曾几何时,这是个商旅都爱歇脚的地方,这里的民风淳朴,只要到了吃饭时间,看到哪家烟囱冒烟,便只管过去,一定是笑脸相迎,没有什么好东西,自家的熏肉,自酿的米酒一定管够。
这里曾是入川古道,叶子琛小时候还可以看到,一队一队马儿驼着沉重的货物从家门口走过,悠扬的铃声不时在山间回响,赶马的人一边挥舞着鞭子一边唱着悠长而沧桑的歌谣,现在只见风雪中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蹄窝,滑不留丢,让人望而生畏。
自从山里面出了盖啸天,这里的商旅就越来越少了,盖啸天盘踞的云雾山离这儿只有百十里地,这里被盖啸天称之为前厅,这里绝大部分人都和盖啸天有瓜葛,要么是暗窑要么是交过礼心钱的顺子,整体上还算太平。.这里去秦岭不远,越朝西走越是崇岭叠嶂,沟壑纵横,古代的庸国便是这里,原来在上面房州一带还有些绿营兵镇守,这条道路还算宁静,只是自从红毛闹过后,汾阳和房州城改驻团丁后,便出了多如牛毛的土匪,盖啸天便是其中一个.
叶子琛在在风雪中,一步步朝前挪,虽然还是大清朝,山里的年轻人为了方便早已把辫子剪掉了,留了一寸多长的短发.他哥的媳妇英子怀了娃,躺在床上哇哇的叫,还等等着他接接生婆回去.刺骨的北风像刀一样,他还是挺了挺胸膛,摸了摸腰里的银锞子,捂紧了脖子上缠的白毛巾,掸了掸羊皮帽子上的积雪,向秦畈走去,那里有方圆十几里闻名的接生婆牛小手。
他娘不知在祖师爷面前少了多少香,磕了多少头,还是生不出来。她把前些年卖皮毛攒下的银锞子都翻了出来,上面还印有道光爷的官印。叶子琛还从未见过家里有这样的宝贝,只是知道父亲是县里一等一的猎户,每年都要上缴不少皮子。
据隔壁的潘三娘说牛小手的手只有四五岁小孩那么大,这样接生起来非常方便,从牛娃到猪娃,再到娃娃,牛小手不知接了多少,很少出现难产的问题。前段时间还给汾阳城里团练使金大鼻子,一次接生了三个娃,虽然大人没保住,还得了三箩筐大烟,最后净落了百余块光洋,置办了十余亩水田,成了岚河上下有名的富户.从此她的身价水涨船高,现在只收银子,不收铜钱。
叶子琛大哥在石花镇当伙计,快到年关了,还是没有回家。现在家里的事都是叶子琛在顶着,虽然只有十五岁,只念过两年私塾,已经举手投足都有了些规矩,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背着弓箭漫山遍野寻兔子的懵懂少年,筋骨粗大浓眉大眼,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见了长辈打千问安,让人觉得如浴春风。山里人讲究实惠,都羡慕叶民诚养了几个好儿子,据说已经有姑娘看上叶子琛了,有几个人已经向子琛娘问过他的八字,只是因子琛娘的推托尚未登堂入室。村塾里的胡先生可是说了,子琛的字有严柳之风骨,前途不可限量。
一步一滑走了七八里的山路,终于翻过了牯牛岭的鼻梁亘,牛小手新起的三进三出青砖上檩的新瓦房已经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翘角,叶子琛觉得腹中似乎有些饥饿,于是找到一的背风的岩窠下面,就着雪拿出干粮吃了几口。忽然听到山下一阵吵闹声传来,叶子琛登高一望,只见对面山嘴下的官道上走来一伙人约有二三十人,都蒙着面,手都拿着家伙,刀枪棍棒都有,还拉着一头健硕的大青骡子,叶子琛心里格咚一声,暗叫不好,自己竟然遇上了土匪。于是他赶紧找到一个树枝把自己的脚印呼啦平,钻到管道旁边的松树林里,爬到一个低洼处,连头也不敢抬,叶子琛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叶子琛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了喉咙。慢慢听到了他们的话语从风中传来,许多黑话切口他还是听不懂,但是他隐约听来一些诸如“叶家老大太阴险”,“四当家遭了毒手”,“一定要为四当家报仇雪恨”之类的话语——叶子琛举目一看只见大青骡子背上放了一个鼓囊囊的青布褡裢上竟然绣了一对带有花边的并蒂莲,这一看就是他大哥的东西。当时娘给他们兄弟三个分别做了一个绣有带有花边的并蒂莲的青色蜡染褡裢,当时还说要金银满仓。大哥一定是遭遇了不测,恐怕是凶多吉少。
现在怎么办?虽然是寒冬腊月叶子琛还是汗出如浆,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何去何从——听土匪们的意思,大哥还除掉了他们的四当家,想必他们一定要报复,可是这接牛小手的事怎么办?这时他想起牯牛岭下住着他儿时的伙伴刘柱子,他赶紧从树林里抄小路趟着没膝的积雪去找刘柱子.刘柱子这时正急赤白脸地对着他们家的黑驴吐口水,他家那头磨糯米面的黑驴要撂挑子,快要过小年了正准备打年糕.
刘柱子看到叶子琛急忙急蹙从后山上冲下来,咧开嘴笑道:“你个猴仔子,被熊瞎子舔了屁股呐,还是沟子着火了?”
叶子琛无心说笑,把目前的险境和他一说,听到这些刘柱子的大嘴巴咧得像厝瓢一样,忙问要他做什么.叶子琛让他带着订银去请牛小手,到邬家山一带会合,那里他们小时候经常一起放牛,对那里的地形了如指掌,那里有一个他们经常休息的蝙蝠洞.
刘柱子看到叶子琛疑虑的眼神,把胸脯的腱子肉拍得蓬蓬响,“子琛,你只管放心,只要有我柱子在,背也要把牛小手给你背过去!但是我有个要求。”
叶子琛不禁眉毛一拧瞪着柱子,旋又缓声道:“你说。”
柱子看着他如刀的眼神,不禁涨红了脸,低着头用手指搅起了衣角道:“我想借你的刀玩一天。”
叶子琛呵呵一笑,点头应允。那把刀是五岁时爷爷送给他防身用的的,只有八九寸长,刀型为新月形,刃在内面,配着一个黑色镶有祖母绿的刀鞘,吞口处是黄铜打成的,磨好后的刀如同秋天的湖面,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柱子是在和他一起放羊时见识过那把刀的利害.
看着刘柱子把封银揣进怀里,和家里人交待了几句便窜进了后山,他给刘大爹做了个揖,抄近路便翻山越岭往家里赶。
尽管脚上捆了好几道麻绳,他还是在雪地里摔了好多跤,膝盖上的棉花都被鲜血染红了,翻过五六道山梁,越过了二条山涧,便到了他家的后山。赶到后山顶远远望去,叶子琛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只见那伙匪徒已经翻过了叫化子岩后面的垭脖,还只有一袋烟的工夫就到家门口了,情况万分危急。叶子琛几乎是从山顶上滚到了家,他不管院子里目瞪口呆的父亲,窜进了堂屋,和母亲把事情的缘由飞快的讲了一遍。
母亲听到土匪快要过来抢窃,反而冷静了下来。她让三婶给已经折腾得有气无力的英子穿上了厚实的衣服,又让小三从厨房拆了一页门板,让叶子琛在上面铺上被子,把英子放到上面再用绳子捆好,再盖上油布。她让小三和叶子琛先把已经接近昏迷的英子送到邬家山的蝙蝠洞,让三婶带上女人家生产必用的东西和吃食随后,接着吩咐父亲带着猎枪先通知三婶家里人去蝙蝠洞避难,然后翻山去鄢家洼找汤保长来救命。叶子琛看着目光坚定的母亲催着他们上路,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母亲最后一句话是:“子琛,一定要照顾好嫂子和弟弟!”
叶子琛听到枪响的时候,他们已经抬着英子,擦着泪翻过了曾家岩,可是还不见母亲过来,直到走到蝙蝠洞,还是不见母亲过来。后来竟然燃起了了浓烟,然后又是更密集的枪声,再到后来什么听不到了。小三不住哭出了声,叶子琛心里一样难过,可是他现在必须把嫂子安顿好。他们钻到洞的最里面的山泉边上找了个干燥的地方把英子放好,三婶麻利地揭开了油布并解开了绳索,只见英子脸色像纸一样的苍白,刚才的阵痛耗尽了她的力气。三婶让三儿守在洞门口,让叶子琛生火。叶子琛去山上转了一圈带回来一大抱柴火,不一会儿就在离英子三四尺的地方,燃起了一堆熊熊的篝火,三婶取出水壶烧起了热水,为英子喂冲米粉。
叶子琛和柱子来过这个山洞好多次,这个山洞在半山腰,山下是一条小溪,易守难攻,洞口还砌着一道高约三米的石墙,石墙上爬满了藤蔓,远处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个地方。石墙下有一道窄门,近来之后还有个高高的石壁,这个石壁比外面的石墙还高,顺着台阶爬上这个石壁,后面还有两个像台阶一样比较矮的石壁,嫂子安置在第三层石壁之上。看着这里的地势,叶子琛稍稍觉得放心了。
他下来看着洞门口瑟瑟发抖抽泣着的弟弟,忍着泪走过去脱下大褂给他披好,安慰着他,他心里也在为父母亲祈祷。弟弟只有12岁刚上私塾,前两天还是扒高上低的猢狲模样,现在算是懂事了许多。
这个蝙蝠洞不大,蝙蝠却很多,一烧火很多蝙蝠都从岩壁上掉了下来。叶子琛检了三只,用爷爷留下的那把弯刀拨了皮,用山泉洗净后,削了根棍子穿起来放火上烤,三儿见状一下子情绪高了起来,开始收集地上的蝙蝠,开始准备烤蝙蝠。三婶不喜欢烤蝙蝠的糊臭味,一点没吃,叶子琛尝了一口土腥气太重,反倒是三儿吃了不少。
叶子琛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了早上准备的两个玉米面火烧,放在火上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