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烽火长歌
01
老头儿已经很老了,他佝偻着身躯,小心地挪动着脚步。
老头儿走得很小心,脚步之间大约只能迈开三十厘米,一步一步,将自己被黑色厚重大棉袄裹住的枯瘦的躯干挪动到老爷地下(太阳底下)。
这终日将自己包裹在黑色棉衣棉裤黑帽子中的老头儿,来到村头小卖部门前,背靠着已经在太阳下晒得温热的水泥坎子,两手拢在那黝黑锃亮的袖口中。
如同干煸黄豆的眼珠子茫然注视着前方,岁月早已经将他眼睛里的那一抹灵动带走,昏黄的眼眸透露出些深灰色,与那本应是白色的眼底已经没有了那分明的界限。
许久,老头儿眨巴了一下干枯的眼睛,这被阳光渲染得多彩多姿的世界,在他眼中只显出隐约光亮的轮廓。
好在老头儿对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无比熟悉,只凭着这依稀的轮廓,他便可以去到村中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他生活了九十年的地方。
02
年轻时候,老头儿也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上山下坎,春耕秋收样样农活儿都干得干脆利落,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养活一家老小。
他年轻时候干活麻利,可脾气也大。回头想想很有些对不住曾经的老伴,家中那灶台上的大铁锅都被他生气时砸破好几口。
家里的孙儿惹怒了他,便吊在树上,一顿好打,没有他的言语,谁也不敢私自将孙子从树上放下。
家中养的小鸡小鸭小狗小猪,更是遭殃,见了老人便躲。
十年前,老头身手虽已经大不如前,在家中只做那喂养家禽之工作,可即便如此,暴躁的脾气还是没有变过。
家中小鸡傍晚不愿意归笼,他便拿了那木棍木条下力抽打过去,到得后来,家中跛脚的小鸡,瞎了一只眼的小鸡,也是不少。
儿媳妇自是埋怨,可老头儿哪里理会,只当作那耳边风,瞬间就被刮走无影。
他也懒得多做分辨,这儿媳妇也是伺候了家里老幼一辈子的老儿媳,这等牢骚已经听了几十年,算不得啥。
儿媳妇唠叨归唠叨,可衣食住行,却没有一样慢待老头儿。
老头儿平日里所求也不多,三餐里只吃些小米粥,加上点干粮豆包便是足以。
他年岁虽大,可那满口的牙却是一颗未掉,只不过即便曾经坚硬如铁的牙齿,已然熬不过老头儿趟过的悠长岁月。
满口牙齿,都被磨得只剩下残骨,咀嚼间隐约可见。
靠着口里的这些老兵残将,老头儿鱼肉鸡虾到也都能吃得。平日每餐必然要斟上一杯小酒,不论是何品牌,只要是白酒皆可,一口小菜,二两小酒,慢酌慢饮,没人同他言语,他也懒得说话,只顾自得其乐,甚是悠哉。
03
老头儿生在阴历七月半,一辈子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应了那老说法,鬼节出生的人,命硬。
他这一辈子娶过三个媳妇,头一个和最后一个都已病去,中间一个许是看那势头不对,抑或是受不住老头子的暴脾气,自顾跑了。
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头早已记不清最后一个媳妇的模样,这辈子走过的路,见过的人,都在岁月中慢慢淡去,老头儿一人走得太远,能跟上的人不多。
儿子儿媳也曾私下里有过担忧,担心自己活不过老爷子,到时候可如何是好。
可老头自己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琐碎的念头。
活得久了,老头儿觉得自己不光是不愿意说话,连思考,好像也变得有些多余,只愿意就这么静静地呆在时光中。
老头儿环顾四周,在老爷地下呆了这许久,却还是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十多年前这一片水泥坎子前,可有十多个老头儿一堆儿晒太阳。
一晒便是一个上午,北方的天空永远都是那么晴朗,晒到晌午饭点,才一个个迈着蹒跚的步子踱回自个家中。
一年一年过去,在这村头晒太阳的老头儿越来越少。
老头儿们之间每日里都会相互核查,到了晌午,若谁还没来,彼此大致心里也有了底数。
老头儿们知道,这少了的,便是永远再也不会来了。
第二日从家人口中得了消息的,便带来分享给其他老头。
这分享也来得简单直接,只一句:XXX,没了。
然后老头们各自沉默一会,又恢复平日里模样儿,有一句没一句聊聊最近的见闻,心里琢磨的事儿,回顾一下只有老头儿们才懂得的乡村往事。
最后一个老伙计三年前也走了,他是老头儿的“御用”理发师,从年轻到入土前,都给老头儿理发,即便老头儿头上已经没有多少头发存留。
黑色的衣裤已经被太阳晒得滚热,老头儿取下帽子,摸了摸自己将秃的头顶,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正午的阳光虽然炽烈,可已经对老头儿的眼睛造成不了伤害。
轻轻拍拍后背上的灰土,背着双手,老头儿佝偻着身子,踱步向家中走去。
慢慢的脚步,长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