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的记忆

我至今记得舅奶家的老院子。说是四合院,其实也就四方房屋围着个小天井,门口三级青石板,门是两扇旧木门,门框凹进去一块,像个浅口的碗,盛着些风日。推开门时总有吱呀声,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只是那树到底是什么树,我竟糊涂了,大约是槐树罢,因着记得有年春天落过白花花的花,沾在秋千绳上,像撒了把碎银子。

秋千是用麻绳拴在树杈上的,两块木板做座。我第一次坐时不过四五岁,腿短得够不着踏板,父亲在后面推,那秋千忽的就飞起来,吓得我抓紧绳子尖声叫,只觉脚跟要踢着屋檐下的冰棱子,低头看时,地面的青石板都转起圈来。后来每每想起,总觉得那秋千不是在院子里荡,倒是把我的胆子荡到了半空里,至今还记得麻绳勒红的掌心,我的哭声混合着众人慌乱哄笑的声响。

堂屋正对大门,条几上供着祖先牌位,两边是掸得纤尘不染的帽筒。年初二去时,条几上总摆着瓷盘,盛着麻叶,麻片,龙须酥和面糖。龙须酥碰不得,一碰就碎成白屑,沾在袖口上,要舔着手指去拈;面糖却韧得很,咬开时能拉出半尺长的丝,在阳光里晶亮晶亮的,像串着星星。最难忘的是那碟香肠,切得薄薄的,码在青瓷盘里,肥瘦相间处凝着油光,咬一口甜津津的,至今想起,舌尖还觉着腻腻的香。

有一年我奶奶也去了。她平素总说“客不压主”,不肯来,那日却被舅奶硬拉了手来。席上见了鸡尾巴,她眼睛一亮,说“说书的曾说,铁拐李吃了这尾尖能成仙”。众人笑她老糊涂,姨奶拿筷子夹了要丢,她急得直摆手,像个孩子似的:“留着我吃罢,这是好东西!”后来姨奶到底切了尖,只留那肥嘟嘟的一截,奶奶捧着碗笑,皱纹里都是得意。如今想起,才晓得她哪里是想吃成仙,不过是念着旧时候苦日子里,难得尝口油水的光景罢了。

饭后大人们在西屋打牌,洗牌声哗哗的,混着炉子里炭火烧得噼啪响。我们小孩子便奔到外面疯玩。那时兴一种玻璃哨,形似小花瓶,对着口吸,便发出“嘭嘭”的响。我眼馋得紧,央父亲买了一个,东子哥却抢过去,说“大白圆,不能碰,碎了扎嘴!”他用双手抵着瓶口,手心轻轻一松一挤,那哨子便唱起来,阳光穿过玻璃,在他手背上晃出一圈圈亮斑。我伸着手要,他却举得老高,说“等你长大了再说”,惹得我心直痒,到底没摸上那凉丝丝的玻璃,后来长大了,自己有钱买了玩,再也没有儿时那急切的心镜。

二楼的平房屋顶是我的乐园。下雪时踩上去,积雪能没到小腿,我团了雪球往街上路人撑着的伞上砸,听着底下喊“谁?!谁砸的?!”便躲在围栏后面笑,冻红的鼻尖上挂着汗珠。舅爷常在下面喊“当心摔着!”声音穿过雪雾,闷闷的像敲鼓。南屋角落有个流沙画,是红兵叔的宝贝,金黄的沙粒在玻璃里流成河,他指着流动的沙粒说“这是哲学”,我不懂哲学,只觉得那沙像老院子的日子,看着慢,眨眼就没了。

隔壁牛市学校早变成了街道办事处,从前我们钻过铁门去上厕所,操场的老槐树还在,只是再没了秋千。我和雪飞弟弟曾在院子里奔跑,等待大人们喊我们吃年饭。如今那树杈上还挂着半截风筝线,在风里晃啊晃,像根拴着回忆的绳子。

后来我去了合肥,上大学,结了婚,过年便难得回去,今年五一,回亳州一天半,赴侄子的订婚宴。暮色四合时,独自开车晃过儿时走过的街巷阡陌。那些在梦里反复浮现的路口、老房子的轮廓,终于在现实里重新铺展。很多风景已换了模样,临街的老店变成了新商铺,转角的槐树似乎也矮了几分,可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仍能瞬间勾出藏在记忆褶皱里的碎片——是放学后和伙伴一起骑车路过的窄街,是奶奶站在门口喊我回家的傍晚。去寻那院子,木门上的红漆早剥落了,露出底下的木纹,像老人手上的青筋。当年砸雪人的地方,也盖起了顶棚,屋外青砖白线,勾勒的十分好看,天太晚,没敢敲门。第二天订婚礼见到舅奶,她望见我时,眼角的皱纹便盛了笑意,像春日里初融的溪涧,漾起层层温柔的涟漪。老人家的耳朵早已听不清对白,却总能在我开口前,就从我的唇语里读懂问候。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掌心的纹路里藏着数十年烟火的温度。

最难忘每年初二,舅奶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案板上的饺皮堆成雪丘,锅里的高汤咕嘟着香气,她佝偻着背在灶台与圆桌间来回穿梭,围裙上还沾着未及擦去的面粉。火苗将她的侧脸烘得通红,白发被热气蒸得微卷,却始终挂着满足的笑,仿佛看着儿孙们围桌而坐,便是这一年里最圆满的事。

如今每当想起舅奶,总觉得心口有块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托起。她在岁月里蹒跚的背影,她布满老茧却始终温暖的手掌,她用佝偻身躯撑起的团圆烟火,都化作记忆里永不熄灭的烛火。那些藏在柴米油盐里的牵挂,那些融在皱纹与笑意里的深情,终将在时光的长河里,永远闪烁着爱的微光。更是那些一去不返却永远鲜活的年少时光。

舅爷如今走了许多年,红宾叔也去了深圳。如今我坐在合肥的高楼里,看窗外的杨絮落在车顶上,总觉得少了些味道——不是龙须酥的甜,不是香肠的腻,是老院子里的人声,是木门的吱呀,是舅爷喊“当心”的嗓门,这些都像秋千上的麻绳,虽已断了,却还在记忆里晃啊晃的,时不时扫过心尖,惊起些细碎的疼。

鲁迅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我想旧院子的年底,大约是最像童年的罢。如今写这些,原也知道回不去了,不过是拿笔当铲子,在记忆里刨刨土,看看能不能挖出些当年的月光,照照如今这忙忙碌碌的年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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