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修逸踏出御书房,不过一个时辰后。
明面上是会见诸臣,暗地里不过是为了与玉修逸面谈。
那些世俗臃肿的肉圆子很快就被姜茯一股脑儿打发走了。碍于姜茯求死态度坚定,玉修逸竟心软而无法决断,只得打道回府,慢慢想些办法。
朱红柱,绿漆梁,曲直交错,缓步长廊,廊间串串风铎,清亮碎音,交杂起伏。玉修逸又出了神,恍然发觉似是有另一路人迎面而来。
银色道袍,精华内敛,玉修逸只消瞥一眼那紫色流苏的羊脂玉佩,便晓得来者何人。对方却先发制人,温润的嗓音中微愠,“几日不见,爬上了龙床之后,竟是谋求了个女官,怕是司空府上的日子太清闲,被我惯坏了。”
“司空莲仪,滚犊子。”玉修逸面不改色怼了回去。她才不信,两天了,他会一点不知晓,还用这种话来揶揄她。
眼前这人,便是大齐皇族最重视的人物之一。因着不是什么正当职业,司空莲仪服饰穿着不甚在意,常常飘渺清逸,不绾发立冠,反而更能使众人信服天师之名。
“……”司空莲仪无可奈何地勾了一下嘴角,“别闹了。玉大人,远处风波亭,小叙一番罢。”
玉修逸托腮捻着花叶,细细地瞧了司空莲仪足足半晌,才极其慵懒随意道,“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管我了,所以搞了点事情自救而已。”
“所以你就用噬心蛊来唬姜茯?我怎么不记得你怎么蠢过?”
司空莲仪的剑眉微微上挑,“你当真是越发大胆了,若是被识破,若是偷听的人泄密,姜茯再不得人心,终归有一层皇权的庇护,弄死十个你都绰绰有余。”
“所以啊,就算我今天遇不上你我也得去找你的。”玉修逸换了个托腮的方式,“司空家族这么有钱,又是禹国名门,应该有那种噬心蛊吧?给我搞一颗来啊。”
司空莲仪有些抓狂,修长的食指不住叩着,“我不该给你任何出门的机会的,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小道消息。噬心蛊这东西是有,但是早就绝迹了,养蛊人大多数是禹国人,高明的养蛊人很多出自赤翎关,早便被屠杀干净了。”
“哦……”玉修逸似乎也并不如何意外,“无所谓,反正他们都信了,没想到这两个笨蛋还真的信服你得很……你今天入宫是做甚?”
“西缘宫徐婕妤说是宫内有邪,召我驱鬼。”
“噗嗤……”玉修逸笑出了声来,“驱什么鬼?怕是心里有鬼罢。天师大人,你每日在这些个人面前一本正经地装神弄鬼,良心不会觉得不安么?若是卜得准,小时候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拜你所赐。”司空莲仪不欲再谈这个话题,“前几日无恙都是运气好,我总不能让你身处险境。最迟今日之内,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宫去。”
“我不出宫。”
“嗯?”司空莲仪顿了半拍,俊逸的眉目间极轻地皱了皱。“我说,我不出宫。”玉修逸把玩着一缕紫发,声音清清浅浅,“我答应姜茯的事还没办成。且,我有预感,这几日必定有大变。”
“我不答应。”对方拒绝得很干脆。
“可是我的预感一向都是准的……”玉修逸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此处龙潭虎穴。姜茯因信任我而深信不疑,钟梓莘未必相信你。多待一刻,我这心便惊惧一回,无论如何,今日我便是绑也要把你绑回去。”司空莲仪叩着桌面的食指微微顿住,清风一阵阵拂过他的发梢,“太奶奶最近天天念叨着你,云影那日得知你被挟走,更是着急担忧得食不知味,险些便要哭的。若是我再纵容你胡闹,你若伤了一分,我都承担不起。”
“你又何必承担……”玉修逸微微轻笑一声,正色道,“我很严肃,莲仪。我知晓我是玉族后人,肩负重任,但也仅此而已。莲仪,玉族,我的家族,败亡了,死得一个不剩,只有我和弟弟逃亡出来。可是我在司空府锦衣玉食这么多年,未曾有一丝觉得命运不公。身旁之人都待我如亲人,从小在家人护佑在繁华旻城长大,我根本不晓得国破家亡是何感受,哪怕是对自己的家世也是所知甚少。老爷亲自对我讲过,他只知晓玉族是禹国数一数二权倾朝野的大族,两家相隔千里,哪怕私交甚深,玉族的境况家底,也是尽数不知的。更何况我是为族人全力护佑而毫发无损地来到这里,我的亲弟弟呢?他为何与我中道离散?是否维持着如同其他禹国少男少女们一般悲苦的生计?亦或是,早就身死异乡?我怎么可以对他这样不负责任?”
“直到那日我真正用金钗抵住姜茯颈窝,我才顿悟,我根本下不去手。每一个禹国人都恨之入骨的人,我却下不去手。平日里练得匕首柔术出神入化,可是我真真正正没杀过一个人。更何况,我根本不恨他,反而觉得杀人有违天理?我被保护得太好,那些被叫做冷傲的脾性,也不过是嚣张跋扈,心虚罢了。若是没有司空家的帮衬,我活不到今天。我才识不佳,身为亡国灭族之人,贪图享乐,更是罪过。我想了好些时候,希望我接下来说的话,长兄切勿怪罪。”
司空莲仪的素手缓缓垂下,他知晓,称他长兄,已是玉修逸最为诚挚的语气。
“姜茯五日后,将去宫外武山狩猎。如今他为噬心蛊所扰,我怕他因此取消这次行程,大抵需要你略微哄骗他一番……”玉修逸抿着红唇,神情略略凝重,“我会想办法与他同行,那日,我要带姜茯逃跑……”
“若是他执意带柔妃一同,麻烦你制造一些意外将他们分开。我要带姜茯走。”
“玉修逸,你脑子坏了。”司空莲仪依然冷静,语气不容置疑,“不可以。”
“若是我二人能保留,对外,请长兄帮忙,制造姜茯已死的假象,此刻,若是将司空府平日里积累的大批情报一一举出,并联合暗中势力,直击要害,大齐朝政本已经摇摇欲坠,苟延残喘,此举必定能够一举摧毁大齐……且大齐现今,没有可靠的继承人,藩王又被铲除得干净,必定天下大乱,各路势力重新洗牌……只希望这一次,乱世能出贤人平定天下,拯救苍生。
“这是修逸最后拜托司空家的事。修逸已经年满十六,司空家族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恩情只得先欠下。逃脱之后,我决意要回禹国一趟,千难万险也要回去,还要寻回我的舍弟。带上姜茯一起,只要真正目睹真相,我绝不会对他手软。可若是他命不该绝,便该好好活着,为他所犯下的罪行赎罪。”
“若是你未曾逃脱呢?若是你控制不住姜茯,反而殒命当场呢?”司空莲仪淡淡地问。
“有长兄出手,定是无忧的。”玉修逸盈盈笑了,“这是修逸人生中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决定,若是败了,修逸便也无悔。”
“你真舍得太奶奶,舍得父亲,舍得母亲,舍得云影,用这般决绝的方式,不顾一切地离去?你不够坚强,一介女子,带着一个嗜血狂魔,如何走得远。”他面沉如水。
“你如何晓得我走不远。若是再好好道个别,我就真的走不了了。”她却依旧浅浅地笑,“我舍不得太奶奶,舍不得父亲,舍不得母亲,舍不得云影,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你别再留我,我总是会回来的。”
你就这样舍得离我而去么……司空莲仪只觉心头一片苦涩,“我与你同去。”
“你可不能走,交代皇帝大人的后事这件大事我可是全权托付给你的。之后几日,你就别再找我,也别告诉家里人……呵,可能今日,真的是离别了呢。”玉修逸语气里只有一抹浅淡的惆怅,清冷的声音,和在风吟声中盘旋。
司空莲仪沉默,右手暗暗摩挲着那枚羊脂玉佩,“你走罢,我知晓了,放心。”
玉修逸站起身来,那双美眸定定地凝视着他,半晌,才转身离去。
总会追回你的,不管你走到那里。司空莲仪捻一片花叶,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