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花,即苔藓。第一回见,是在词人周邦彦的《风流子》中,印象深刻。
古人的措辞功夫真了得。苔藓,贴着地,浅浅铺开,一如洒满土面的花朵。土壤、土音或土风,一个“土”字,贴情贴理,显足精神。苔藓随处可见,像天天照面的邻里乡亲。唤作土花,是带了一股自己人的亲切劲。
苔藓不能开花,不能结果,无真正的根,所以矮小。虽属低等植物,却有极强的繁殖拓展能力。好的劣的环境,都自有长法,不挑不拣。
一粒虽弱小,成了片却也豪情万顷。最讲团结,踏实地在那边角之地与世为善——促进土壤形成,改善土壤肥力,指示土壤酸碱度,还能保持水土、发电和药用。原来,脚下青苔,踏之也是可惜啊!
四季磅礴,将万物携入盛大的舞池。昏暗幽静处,热闹边上,小小土花,乐得旁观。寻得一角合适的位置,不近不远,不急不缓,过自己的小日子,简单清明。
这样懂得回报懂得人生的小植物,我简直想俯身一抱了。
隐隐觉得,这苔藓似红楼里的刘姥姥。细细想来,真妙,那姹紫嫣红一梦中,刘姥姥不正像是一捧土花么?
第六回里,看着女婿没钱置办年货,还把闲气撒在家里,刘姥姥便铿锵出场了——
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一席对答,两层意思。掷地有声,言人所不敢言,在情在理。措辞语气婉转兼备,一看就是个有主见、知世故的岳母。平和中的仗义豪情,难得。自嘲而不自卑,乐天地顺应天命,也乐天地合理积极获取,更难得。跟着她,困境中也能挣出光来。
进了贾府,刘姥姥是一位极好的观众,也是一个出色的丑角。
她看遍一府一园万般稀奇,尝遍美食,赏遍各色公子美人。极有分寸地,逢场作戏,冷眼旁观了贾家的烈火烹油。
讲笑话、编故事、自导自演闹剧喜剧,滑倒、吃醉、酣卧,成为众人的笑柄和开心果。
看到阶级对比的人,总会替她人前的卑贱感到心酸。本不用心酸呀,她可是乐在其中。她心中有数,不多言不多语,只本分看戏、演戏,看完、演完戏,解决生计问题,依旧要回乡下,种她的地。
阶级既然太强大,对自知的她而言,几乎就和没有阶级一样了,根本犯不着心酸。我看到的是她的最淳厚乐天的现实主义。
我总认为,刘姥姥是另一种阶级平等意识的萌芽。有着大智若愚的处世态度。
常想,贾母愿与刘姥姥同行,仅仅只因两人都上了岁数吗?或只因刘姥姥会逗乐?
会不会也是因贾母的识人慧眼,早就看到了刘姥姥蠢俗无知表象下的一颗大仁大义不凡心呢?
刘姥姥是知恩图报的人,极讲礼尚往来,真诚一片。哪怕对富贵人家而言,只是一小点绿意。
枣子、倭瓜并些野菜,留着最嫩的一批,老人家远远地扛了来。好一个“穷心”!感谢的至诚,却是多么昂价的情谊!
最大的报答是庇护巧姐,谁又能料到,最终,千金贵女贾府血脉,会轮到由一介村野俗民来保护呢?温驯憨厚的庄稼人,常会做出这样烈性的事。这又算不算是一种浪漫主义呢?
苔藓和刘姥姥相似。芸芸众生中,刘姥姥更是善良多面的小人物的影子,活得小小心心,却也活得坦坦荡荡。这些平凡低微的存在,知足安乐的面目,强韧热切的心态,才是组成生活渊泽的主角,胎生出真实人世和震撼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