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鎏金,天马踏云

初夏的伊犁,是《汉书》所载“北胥鞬之地”的葱茏具象。天穹高远,湛蓝如洗,几朵闲云慵懒浮动。天山雪水滋养的草原初披新绿,远处松林如墨痕洇染山峦,近处草浪间虫鸟啁啾,勾勒出天地间最原始的宁静与活力。

赛里木湖

大西洋的风跋涉万里,在赛里木湖落下“最后一滴眼泪”。哈萨克语“赛里木”意为祝愿,这祝愿凝成海拔二千余米的碧玉,静卧于天山群峰之间。湖水阔达四百余平方公里,深可九十米,天色云影投入其中,仿佛将一整片西域的苍穹收束于一泓。正午烈阳倾泻时,湖面铺展液态蓝钻的光泽;阴云漫卷之际,湖水又沉淀为靛青的绸缎。湖风骤起时,千万道水纹自西向东奔涌,撞击岸畔白石发出清脆磬音。

赛里木湖

俯视湖畔浅滩,水鸟飞掠,鸣声嘹亮;天鹅群游,拨开水面涟漪。低洼处,蝌蚪成簇而聚,在水草间穿梭,黝黑如墨豆,稍一触碰即灵动跳跃。移步牧场,黄牛慵懒踱步,或卧或立,啃食青草,憨态可掬;偶有牧民策骏马奔驰,那马匹鬃毛飘逸,四蹄生风,奔驰于无垠草甸,蹄声如鼓点震地,激起尘烟飞扬。放眼望去,牛马与野花湖水相映,一派和谐天光,令人忘却城市喧嚣。

昭苏油菜花

离开赛里木湖,驱车南行,昭苏草原舒展在乌孙山下,沃野千里,恍若大地铺开的巨幅绿缂丝。油菜花正当时节,百万亩明黄从脚下涌向雪峰,顺地势起伏跌宕,向阳坡面金浪灼目,背阴谷地沉淀为琥珀色,地头田垄的深绿防风林如同金毯上的镶边。麦田则另有一番气韵,新苗初秀,碧浪翻涌于风中,柔光流淌如诗。偶有羊群漫步其间,如白云浮动;牧人挥鞭而唱,歌谣嘹亮回荡山谷。行经原野,眼前无涯,身心俱旷。夕阳西沉,麦田镀金,万物沉寂,唯风声絮语诉说着大地的永恒。

昭苏骑马

在“天马之都”怎能忍住策马奔腾的诱惑?当年张骞持节西行,乌孙王以良马相赠,汉武帝见之惊叹“天马”。而今这“腾昆仑,历西极”的后裔,正昂首阔步于昭苏草场。马群过处,尘烟如龙卷穹苍,顿觉自身渺若微尘。

昭苏骑马

寻得一户牧民家,找到十一岁的哈萨克小巴郎成为我的骑术老师。他脚蹬褪色的棕红马靴,手持磨得发亮的马鞭,翻身上马的姿态灵巧如扑食的隼。马场围栏里,他牵来一匹伊犁马,身形俊挺如雪岭云杉。小巴郎将缰绳塞进我汗湿的掌心,用生硬汉语指导:“双腿夹紧马腹,轻踢马腹前进,拉紧缰绳停住。”初跨鞍鞯,缰绳在掌心勒出红痕,还是无法控制马头,只能在小巴郎的牵引下顺着马场遛弯。三圈过后,我已经能和我的马配合默契。于是,一抖缰绳,骏马顿即奔驰,颠簸如舟行浪间,起伏有致,脊背与马背相击,震感自足底升腾,肺腑为之震荡。几番疾驰,渐入佳境,马如识途老友,默契自生,蹄落铿锵,尘土飞扬,清风扑面,草木飞掠如影。待缓辔徐行,漫步草原,又是另一番情致。马蹄轻点青草,悠悠行进,日光暖照,鸟鸣婉转。坐骑温驯如伴,垂首嗅闻野花,我则随其起伏,闭目聆听风声,走马观花,惬意顿生,心绪如云舒展。

昭苏天马机场

在昭苏这片天马的故乡,我们决定用最酷的方式告别——骑马直奔昭苏天马机场!此段路穿越油菜花田,金黄遍野;马蹄踏径,花香弥漫。行程一小时,哈萨克小巴郎和他的叔叔一路护送我们前行。小巴郎骑着他心爱的枣红马,那是五岁时他叔叔赠与他的小马驹,如今已长成一匹高大的骏马。他兴奋的向我讲着昨日叼羊的盛况,告诉我以后买马一定要买走马,可他不知道我的家里没有草原。我们聊得开心,忘记了马背上的颠簸,我好像融入了这片草原,从此也有了哈萨克族的朋友。至停机坪,飞机隆隆而鸣,马匹安然不惊,此等行旅,罕见新奇,非文字可尽述其趣。马背上的生涯,唤醒汉唐铁骑之魂,令人追慕游牧豪情。

航拍伊犁

离开昭苏的方式有千万种,而我们选择了最接近天空的那种。自昭苏飞往伊宁,航班只有我们两人。小飞机盘旋腾空,伊犁河谷尽收眼底。机窗之外,山脉如链延展,草甸如毯铺陈,沟壑如画;溪流蜿蜒,如银带贯入绿丛。俯视之间,伊犁河赫然入目,日暮时分,河面映红如熔金流淌,落日悬于西山,霞光泼洒,河水与天空交辉,形成火红长卷。“中原多少青山脉,鼻祖还看就此分”,清代戍客祁韵士早道破此间地理之奇。风物变化,大地微暗,流光飞逝之感油然而生。念及中华疆域辽阔,此地不过万水千山之一粟,时光如伊犁河水,悄然奔腾不息。曾为丝路要津,今作边陲明珠,沧海桑田,世代更迭,唯山河不改其壮美。

草原大盘鸡

草原暮色四合时,毡房外的土馕坑正飘散麦香。哈萨克老妇拍打馕饼的噼啪声里,烤肉串在炭火中渗出油珠,肥肉部分烤得透明如琉璃,瘦肉边缘焦脆微卷。最妙是半肥瘦相间的肋条肉,羊脂浸润的肌理中,孜然粒子随咀嚼在齿间迸发辛香。冰镇卡瓦斯微甜的气泡冲刷着孜然余味,此时牧民端来热腾腾的大盘鸡——土豆炖出沙绵质地,肉块裹着琥珀色汤汁,青红椒犹带铁锅烙烫的虎皮斑痕。撕开馕饼蘸汁食用,面香裹着肉汁盈满口腔。凉风拂过,骏马相陪,香气混合青草芬芳,便是一顿惬意的晚餐。

初夏伊犁之行告毕,风光萦心不绝。林则徐当年荷戈西行,于此开荒引渠,吟出“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马看。”此刻我虽无烽烟戍愁,却同样被这片土地烙下印记。花海鎏金处,是湿死干活草在石缝间绽放的倔强;天马踏云时,犹见乌孙古道汉家公主的车辙。这方水土给予旅人的,是盘山路上的颠簸记忆,是马鞍摩擦的皮革气息,是熔金河道烙在视网膜的永恒印记,最终沉淀为生命行囊里最重的珍藏。

昭苏骑马

草原长风已沁入血脉,纵使归去,灵魂中总有一匹枣红马在昭苏草原奔驰。


(2025年7月4日于伊宁)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