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最后一条石板路被拆了,那天微信群里发来视频,挖土机轰隆隆地像收集落叶一样把那些石板笼在一起,然后和泥带土一并铲到车上,车后是拓宽了的新鲜地基,褐色的泥土从湾口一直通往远处,在青山绿树的故乡,它像新揭开的一条伤疤,露出苍白失去血色的肌理。
湾里的人敲锣打鼓地庆祝,他们说过几个月这里便会铺上水泥,也许还会装上路灯。
我从千里之外的杭州赶回来时,挖土机早已退场,新挖好的路基上铺满了碎石,路旁几块薄土野草疯长,暮阳的余晖照着近处的村庄,大山在远处,静穆无言。
晚饭后乡邻们坐在我家门口的晒坪上乘凉,我惋惜这条石板路消失得仓促,众人也附合说是,但更多的,还是欣喜村庄的改变。
这条石板路应该是自村子开始便存在了的吧!村子(这里称“湾”)小,只有数十户人家,却聚集了十余个姓氏。关于这里的历史,除了老辈人流传下来的一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如今能考查的文字已是寥寥。王氏是湾里最大的家族,我在族谱上找到,先祖因躲避战乱,于宋末元兴时自江西吉安府泰和县迁涉而来,后开枝散叶,各房分散于湘南各地。湾里能有的记载自十四世祖(乾隆年间)起,距今将近300余年。
这条石板路是湾里通往外界的主道,沿着这条路往东走,过一个山坳、再翻过一个山头、顺着毘帽峰的山脉婉转而下,只须走半个时辰便可直达洲上(乡镇),从洲上坐船可通衡州府(衡阳),两日光景可抵达长沙。而这条路的西北向,是桂阳之野——重岩叠嶂的大山。大山深处鲜有人家,但蕴藏无数飞鸟走兽、珍草异石,是附近山里人赖以生存的地方。
石板路并不宽,仅容两人错身而过,石板就近用山里的青石铺成,或大或小、或一整块或两两相接,统一被踩得光滑无比,路旁是两道排水的沟渠,沟渠旁便是村民的山林、土地。
春夏秋冬,日暮清晨,无数的老辈人沿着这条石板路找寻他们的生活。采草人、伐木者、狞猎人、挑脚工;还有外来的货郎、木工、篾匠、剃头师傅、赤脚医生·····
在汽车时代没来之前,这条路曾是山里人的生命。
即使在我小的时候,马路早已修到湾里,汽车也只是偶尔带来村民建房用的沙石、平时用的物资,当然也有些外面世界的憧憬,但这条石板路依旧是我们平凡生活的见证者。
赶集日、上学时、逢年过节的重要日子里,石板路上来来往往的是大山里勤劳淳朴的乡民,也是乡村里恬静安逸的生活。
每月的369或147日,是乡镇圩场的赶集日。大人们挑点自家地里种的蔬菜鲜果,或是担点山里的棕叶(可以做棕垫)草药,沿着石板路有说有笑,去山下的集市卖掉,再买点油米盐铁或布头器皿,又担着回来。路上遇到的总是熟人,或是邻村的董家媳妇,或是记了名字在他家神龛下的杨家大爷,或是同年的老庚、同宗的老表,总之都是深知家底的乡邻。客客气气地地打过招呼,聊些彼此的近况,然后又在某个路口拱手道别。
他们走过的石板路曲折悠长,不留痕迹,宛如这山中岁月。
对于孩子们来说,石板路更有一层特殊的记忆。山里的小学在几里路外的一个山坳里,辐射四面七八个湾场,待小学读完,一直到洲上的中学,都要从这条石板路出去。
每天清晨,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从各自家里鱼贯而出,结成一队,叽叽喳喳地往学堂走去。一路要经过两个“路司公公”,第一个有个小佛堂,第二个只是分叉路口的石头小像,有的会胡乱拜一下,有的便只顾和伙伴们追跑赶路。还会经过一棵大樟树,树下有个原生的石头,被纳凉的路人坐得温润如玉,夏天躺在上面甚是冰凉。一路还有大片的庄稼地,或种了些小麦、花生、油菜花;或就是些玉米、生姜、红薯。孩子放学饿了到地里去偷点吃的,是常有的事,也没听哪个村民骂起过。有一片棕树林,是湾里的祖坟地,葬了这家的太奶奶,那家的太爷爷,总之经过时都要慌里慌张地拜上一拜,然后撒丫子跑去。
其它便是普通的山林,油茶树到了暮秋时节便开着漫山遍野的白花,丝毛草一到春天就开始疯长。因此每到新学期开学,各个湾里便会组织村民把路修茸一下。
上学时,茶树林里新翻的地还散发着泥土的味道,路旁割完的野草像是新剃好的头皮,孩子们踩在光滑的石板上,清爽而又幽凉。
到了逢年过节或是其它重要的日子里,石板路上就更是热闹。走亲访友、送老迎新、接菩萨修族谱、开大会看电影····浩浩荡荡的人群沿着悠长的石板路淌过来,陆陆续续的人群又沿着婉转的石板路流出去。清晨出去时路旁的野草还滴着露水,日暮归来时路上的石板尚留着余温。
记得少时跟着父亲去走亲戚,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往回走,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大着舌头和人说话,转身往家走时嘴里还哼着小曲,我紧跟在他身后,低头数石板的台阶数,夕阳把他影子拖得长长,林间有风,我们相行却无声···
有时跟母亲去外公家走亲戚,回来得晚了,母亲便会一路唤着我的乳名,叫我魂魄跟着回家。母亲的声调拖着长长的尾音,石板路在月光底下泛着白光,路边青草里的夏虫停住了叫唤,静静看着我们远去···
岁月如歌,石板路如流淌在山间里汩汩的河水,看着孩子长大,青年变老;看着斯人远去,青山依旧···
其间几次朝代更迭,它都不曾毁去,如今盛世太平,却突然终结了它的生命。
昨天有人说起,为了尽快搞出旅游的特色来,湾里的有志青年想把清朝时手工凿的那个矿洞也开发出来,矿洞前原本有个旧池塘,里面装了一池矿洞里引出的泉水。清淤泥时用挖掘机铲了几斗黑泥出来,本想好好打造成一个天然泳池。但没估算好现代设备的威力,几铲子下去,池塘再也无法蓄水,已然成了一个烂泥坑了。
现代的人民总是这样,把古旧的地方都一铲子拆除建上现代化的水泥建筑,立志打造出一个崭新的文明社会来。却不知文明就如同这老旧的池塘一样,铲得狠了,动了根基,也就没办法蓄水了。
石板路如此,轰轰烈烈的其它城市建设亦是如此。
所幸,那条石板路虽拆了,但据说那些被踩了几百年的光滑石板却被装了满满两货车,不知被铺到哪个新打造的“文化古镇”,供万千游客踩踏去了。
2017年7月17日
写于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