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狮跃过南天门直奔一十三天。后院里,正猫腰躲在后厨门口偷闻油腥味的福来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浪吓得原地打了个哆嗦。
“小……小殿下?帝君……帝后……”他眨了眨绿豆大的眼睛,纳闷道,“不是同夫子请了一年的假……”
“提前回来了。”
紫衣尊神淡淡答着,将妻儿牵下了坐骑。
“让后厨准备晚膳,你带孩子去歇息,我去一趟洗梧宫,不必等我。”
东华简单交代了一句,遂就转身化作一团仙雾不见了。司命紧赶慢赶地赶了过来,见着凤九便就行礼作揖。
“司命,重霖现在在何处?”凤九问他。
“该是在碧海苍灵。”
“劳烦你跑一趟,请他来。”
灰袍星君顿了身形,“重霖只听从帝君号令,怕是……”
“你便说是东华让你去请的。”
司命不再多说,转身便去办事。凤九收敛了心中的慌乱,低头给了身旁的孩子一个笑脸。
“让福来带你去玩会儿,娘亲给你做饭!”
这个年龄的男孩,都喜欢舞刀弄枪,但杀伤力却大多有限。然而滚滚算是个例外,即便他还未满两万岁,却已是能与比他高出一倍的成年男子相抗衡了。这些年来,福来一直跟在他身旁,被他追追砍砍、打打杀杀,也愣是练出了一身不容小觑的本事。这两个孩子玩在一起,是动真格的,过去也时常发生一些小型的流血事件。滚滚虽小,却还是能拿捏住分寸,只是福来喜欢小题大做,经常捂着头发丝细的伤口哭天喊地。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玩得相当默契。
数月不见,两个孩子一玩起来便就收不住,太晨宫里鬼哭狼嚎一片。待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圆月高悬,星河璀璨,晚饭飘香令人垂涎欲滴之时,他们才消停了下来。
许是太久没吃凤九做的饭菜,福来吃得又快又急,一边吃还一边嚷着好吃。他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很是讨凤九欢心,于是便也起了些食欲。她带着两个孩子吃饭,依着东华的吩咐没有等他。复又忙活了一阵,将孩子们安顿好后,她便独自去往衔天泉。
要变天了。
凤九望着头顶的宁静祥和,忽然觉着有些虚幻缥缈。
都是假象。
她一掌便就拍散了落在水面上的月影,激起无数涟漪。
九重天的安宁,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凤九知道东华很快便会奔赴战场。这一去,也许便是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是几万年。她曾经心存侥幸,奢望着老天爷能打个瞌睡,放过他们。她一直抱着这样的侥幸过了两万年,可现在,该来的还是来了。
起身披着外袍回到九华殿,她躺在床榻上辗转安眠。这一夜东华没有回来,而孩子们则依旧做着甜甜的美梦。
重霖赶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紫衣尊神恰巧从洗梧宫归来,见着他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招他入正殿议事。东华帝君同他大致说了说事情的经过,便就下达命令。
“除了驻守昆仑虚的白止和若水的孟昊,将其余大将召集,在若水河营地汇合。”
重霖领命,即刻出发。比起两万年前的那场异族联合暴动,这次召集七十二将要容易许多。因为时至今日,尚存于世且还能打得动的神将也不过就剩了不到二十位。就这么点儿人手,一两日便也就召集齐全了。
东华出了正殿便往中庭去。这个时辰,滚滚已是去学堂了,他能见着的也无非只有凤九。他意欲如此,因他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给她。凤九猜他还没用膳,执意要给他做。东华没有过多地去阻止,只倚在后厨门口看她忙活。他还记得凤九第一次给他做饭时的情形,那个时候他们在水沼泽,那第一口凉拌蔓荆子差点把他咸得元神再次出窍。可即便是那段不真实的回忆,他也牢牢记在心里。
“我明日去一趟昆仑虚。”
拿着锅铲的手顿了顿,却还是在眨眼一瞬便就继续着手头的动作。
“去几日?”她平静地问道。
“不知。”
她又顿了顿,“还回来吗?”
东华踱步过去从身后搂住了她,俯身在她耳畔低语,“自然会回来。”
“那便好!”她取了筷子,从锅中夹了根嫩笋放在嘴边吹了吹才喂给了东华,“好吃吗?”
他细嚼慢咽后嗯了一声,紧了紧揽着她的臂弯。
“你安心去,我带着滚滚在九重天等你,不乱跑。”
“这次我可能会去很久。”
凤九默了半晌,却道:“能回来就好。”
他又重复了那句话,“自然会回来的。”
他们在后厨围着灶台吃了顿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迟来的午膳。虽只有简简单单的两道菜,他们也吃得有滋有味。末了凤九给他切了些新鲜瓜果,坐在中庭莲池的凉亭里慢慢享用。清风拂面,伴着淡淡荷叶清香。他们聊着聊着便就睡着了,凤九靠在他的怀中,他们相互依偎着,度过了这浮生半日闲。
晚上,他们成了一次鱼水之欢。东华又叮嘱了她几句,亦交代了些孩子课业方面的事情。
第二日清晨,当凤九还在睡梦中不知疲倦地抱着孩子四处逃难的时候,东华已然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是以当凤九满脸泪痕抱着胸口的云被猛然坐起惊魂未定时,她茫然失措,见不到枕边人的影子。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白檀安眠香的气味,可掺杂在里头的那缕属于东华的气泽已是散去。她望了望空荡荡的寝殿,心中难掩失落。
云头之上,紫衣尊神衣袂飘飘,背着东升的太阳,赶去了昆仑虚。
那头的情况并不好,山峦震荡中,那半个昆仑虚再次裂开了一道口子。浊息喷涌而出,撕扯着牢笼的破口,将它越扯越大。
东华帝君来得正是时候,若是他再晚到几个时辰,怕是这半个昆仑虚便就成了一堆废墟。他们合力压制了一阵,将那个裂隙硬生生地维持在一人宽。三毒浊息虽然磅礴溢出,可这些浊息扩散到外界却并不能构成多大威胁。至于这三毒浊息的来源,东华揣测它来自于庆姜元神的怨气。凡界地广,浊息难以聚集到能滋养修补元神的程度,而这半个密封的昆仑虚却恰巧可以快速将浊息浓度集至他需要的程度。这也许只是个意外,却也可能是庆姜的阴谋。但归根结底,他们还是太疏忽了。
“他出来了!”
少绾一声暴呵,瞬间便逐着元神而去。东华和墨渊翻手施诀填补裂隙,三日后方才将其堵上。境内已无三毒浊息的来源,而经过四日的泄漏,境内浊息的浓度也已不足撑爆此境,致使崩塌。紫衣尊神留父神嫡子在昆仑虚善后静待差遣,自己则一路往南荒去。行至妖族地界,他与归来的少绾恰巧相遇。二人交换了一下讯息,便就各奔东西。魔族的始祖神径直回了昆仑虚,而东华帝君则调转方向归了九重天。
然而,即便风尘仆仆地归来,紫衣尊神却并未在九重天上逗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回一趟太晨宫。
天兵天将在南天门集结,预示着大战一触即发。
东华帝君从三十六大罗天的青云殿取出封印了数个洪荒的战甲。二十余万年前,他便是穿着这一身战袍斩杀了一代魔尊庆姜,奠了神族的根基,还了四海八荒一个太平盛世。
凤九听闻东华回归,又听闻他即将领兵出征,当即锅铲一扔,跑到学堂揪着正在打瞌睡的滚滚的衣领便抱了起来,一路往南天门赶。
滚滚睡得迷迷瞪瞪,半梦半醒之际只觉冷风刮脸,耳畔回荡着整齐铿锵的脚步声。凤九往人群中挤,赶来送行的神仙一看是帝后便都自觉地给她让出了条狭长的道来。凤九咬牙卯足了劲儿将滚滚托了起来,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被冷风吹了一阵,复又颠簸了一路,滚滚已是恢复了灵台清明。加之突然坐在了高处,他顿觉视野开阔。怔怔望着远处那白花花的一片战甲,他瞪大了双眼。
十万天兵倾巢而出,为首的那一位骑着一头雪白的神兽,英姿飒爽,王者之风昭昭。无论是那神兽还是神兽背上的那个人,滚滚都认得。
“父君!父君!”
许是意识到了什么,那孩子扯着嗓子大喊,却也不知道自己的呼喊有没有被父亲听见。突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伸手便摸向腰间。
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一柄小巧的黑色铁剑突然从人群中闪现,高高地直指苍穹。银袍战甲的尊神即刻被引去了目光。他那才不足两万岁的儿子,正骑在母亲的肩膀上,手执佩剑,嘴里还说着什么。他们离得很远,东华觉着自己即便说上几句,孩子大约也听不见。于是他拔出苍何,一剑指天,给予了无声的回应。
这一无心之举让身后不明所以的十万天兵瞬间气势高涨。呼声震天,仿佛当年东华帝君带领神族在九重天血洗魔族八万大军,将魔尊庆姜赶出南天门踢回章尾山那样荡气回肠。
赶来送行的神族人都沸腾了。
欢呼声中,东华帝君策狮奔腾,带领神族大军踏出了南天门。